开门进了家，满眼粉粉白白的气息迎面而来。虽说没那么喜欢Hello Kitty——这只仔细看多少会觉得有些阴险的小猫，但只要是印上这只猫的用品，却都可爱得像河滩边的白色鹅卵石。脱下高跟鞋，换上粉嘟嘟的拖鞋，笨重的身体瞬间又矮了几厘米。无精打彩地坐到白底红色细条纹的布艺沙发上，望着墙上张贴的宋慧乔的招贴画，觉得自己像进错房间，被割开了胆囊的大黑熊。为了这间三十五平米的单身公寓，挑各种小摆设差不多就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为什么有那么多可爱美好的小物件，照片墙、吊灯、时钟、沙发、地毯、靠垫、墙贴、门帘、窗帘、桌椅脚套、橱柜把手……各种缤纷的色彩、各种拍案的设计、各种细腻的做工、各种难以取舍的心情。什么都能做出选择，唯独这个又矮又胖的我，再没有可以替换的另一个我可供选择。
气鼓鼓地打开冰箱，除了方便面还有方便米线以及方便粥。虽然这些方便食品添加了超多的防腐剂，根本不用放进冰箱，可是还有什么食物可以放进去呢。虽然买了全套大田垣晴子的一个人住系列漫画，也信誓旦旦地要自己对自己认真负责，好好地做饭好好地生活，可是一个星期不到，一切又都还原。哪有漫画里的美好，起码我想我应该比她胖很多吧。
晚餐决定还是去外面找东西吃。不远处有一家卖土豆粉的店，不知道里面添加了什么油、什么精，或者什么毒品，反正时常会想那个味道想得要命。就像现在这样，不赶紧吃上一口，怕就要毒瘾发作满地打滚了吧。何苦回来一趟又再出门，我这犹犹豫豫的麻烦性格。
去土豆粉店的路上，顺道去ATM机上取了点现金。卡上的存款已经六位数了，自从和轩辕轼分手后，开销锐减，为他买东买西到底花了多少钱，自然一笔糊涂账。
能被轩辕轼这样英俊的男孩儿当作女朋友，心里像站在三万英尺飞机的顶端，紧张得可以随时停掉呼吸。若不是他刚刚失恋，这样的好运怎么能降落到我头上。除了每当轩辕轼想我的时候，我必定随叫随到，每次去都会问他需要不需要带点儿什么吃的。
“我要吃山崎的裸麦乳酪和巧克力螺丝。”轩辕轼略微思考了下回答道。
“可是……”我很想说从我这里去他家，并不路过山崎面包房，换一家可不可以，但还是没有说出口，“那好吧，你等我噢。”
打车绕了差不多半个市区，捧着蛋糕盒子到了轩辕轼的家。
“啊，真饿死了。”轩辕轼不客气地接过来，一边走一边打开盒子，坐到桌子旁，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起来。
“能不能帮我倒杯水。”轩辕轼对我说。
“唔，好的。”我赶紧放下包，去厨房倒了杯温热的开水放到他的手边。
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简直就像在看电影。他用三根手指轻柔地捏住蛋糕的侧边，送入稍稍翘起的嘴唇中间。含在口中，用前面的八颗牙齿撕咬下一小块。牙齿在嘴里碾动，嘴唇轻微地摩擦。
我的身体不觉燥热起来，既想永无止境地看着他吃东西，又希望他快点儿吃完。然后一起洗澡，一起翻滚在床上。
“啊，吃饱了，这家的味道真不错。你觉得呢？”轩辕轼舔着手指上粘着的巧克力说。
“不知道，没吃过。”几十元一块的蛋糕，我强忍了半天也没舍得买一块最小的，加上打车的钱，钱包里已经只剩下十几块钱了。
轩辕轼没理会，径直走到电脑旁边：“唉，还有那么多资料没整理好。也不知一个晚上能不能弄得完。”
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我说话。我一边收拾桌上的蛋糕盒，一边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他把长腿搭在电脑桌底下的横杠上，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满满的数字，似乎不会再回头。
被他的电话叫来的路上，脑袋里一直是些可以算是淫秽的镜头。就像有架摄像机在大床上空偏左的方位运行着，我能看见自己和轩辕轼在床上不停地扭动、呻吟。然而画面中的我，比从镜子中或照片中看到的我苗条了许多。身材凹凸有致，赘肉也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轩辕轼趴在我身上，撑住身体的手臂，一团团椭圆形的肌肉，渗出点点汗珠，亮晶晶地反射着小夜灯的米黄色泽。
可是现在，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背影，竟像被挖走了内脏似的，空荡得只剩下血液没有阻挡地哗哗流淌。我也想像漂亮的女人那样，换上透视的情趣内衣，放上暧昧的Jane Birkin的歌，在他的面前扭动着纤腰和屁股。可这时我做不到了。
“那我走了。”把蛋糕盒扔进垃圾桶，用抹布擦干净桌上的蛋糕屑后，我低声地说。
“哦，好的。再见。”轩辕轼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夜间的公交，差不多一小时后才出现。我使劲地压制住自己，也不知道是眼眶里的泪水，还是不可抑制的性欲。总之感觉不良好，却也觉得无可奈何。
走进土豆粉店里，老板热情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很快一碗热腾腾的香肠土豆粉端到了我面前。连土豆粉都这么好看，半透明状的粉条在红香肠、绿香菜、白干丝之间若隐若现，粗沥沥的石头制成的碗古拙醇厚，稳当当地把这些食物全部装在自己圆鼓鼓的肚子里。香气扑鼻，我稀里哗啦地吃起来。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这才想到，在哪里看见过，吃东西要细嚼慢咽才能变瘦。可是都快吃完了，才发现自己的吃饭速度简直快得惊人。被画进动画片时，大概是个举起碗，呼啦一下全部倒进嘴里的怪物吧，然后满脸被烫得通红，耳朵鼻孔呼呼冒着白气。最后几根土豆粉想剩在碗里，以示自己吃得并不多，却还是没忍住，哧溜全部吸进了肚子。
晚饭后没有散步，从来就没有。一个肥胖的女人慢悠悠地走在马路上，会不会被人告影响了市容。很快又回到了家中。看了下墙上镶了一圈闪亮水钻的挂钟，从刚才出门——取钱——吃完土豆粉——回来换好鞋子坐定，仅仅用了二十分钟。
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我需要一个人来打发。坐在这里，等着越来越多的肥肉，像蔓延的藤蔓植物缠绕上我的身体。除了肥肉还有漫无边际的让人难受的各种感受。也许得看心理医生，我时常这样提醒自己。不过又觉得既然能知道自己需要心理医生，或许病得还不是那么严重。我在丑陋的自己和所有漂亮的东西之间，无法获得共存。就像被挤破的泡泡，终将消失在空气中。美人鱼愿意用声音换取双腿，而我更愿意用双腿换取美貌。始终不能了解我对美丽东西的喜欢，到底是人皆有之的本能，还是变态的追求。而我本身又似乎与我的喜好背道而驰，相差的距离犹如天地。我的眼睛里看见的都是美丽的东西，小到尘埃的飘浮，大到蓝天碧海，什么都那样动人心弦。唯独镜子里的自己无论怎样的发型、怎样的化妆、怎么的衣着，与这颗漂亮的地球总是格格不入。如果说我有一双能发现美的小眼睛，却为什么就是发现不了自己的美，哪怕一点点就好。
睡觉前上网看了看，收发、删除了几封邮件，接着转了转团购，希望能团到些便宜的东西。有一条瑜伽课的团购消息出现在了团购网站的首页。
“选择了自信，就选择了美丽。自信的女人，不是因为她的生活里缺少磨难和痛苦，而是由于她选择了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时刻对自己充满信心，就如夏日的向日葵，永远只追随阳光的脚步。女人，要懂得修心养性，做个内外兼修的美丽女人。”
这种煽动女人心扉的文字，不是第一次看见。却在现在，就是这么个刚好的时间点跳出，射入心脏，正中靶心。就像教八哥说话，重复再重复，比如“你好”。不停地对着它说，“你好、你好、你好、你好……”突然一个时刻，它学会了。没有什么征兆，十一点十一分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恰好而已。
自卑的反义词是自信，学会了瑜伽就能变得自信？听起来就像是个笑话。不过，正中靶心，和轩辕轼分手的场景倏地落入眼前，价格也很合理，毕竟是团购。于是用支付宝付了钱。
轩辕轼二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带去自己做的蛋糕和两瓶红酒。为了亲手做这只生日蛋糕，我买了芝士、淡奶油、黄油、吉利丁片、柠檬，以及烘焙纸、蛋糕模、打蛋器、橡皮刀、画满爱心的蛋糕盒。七七八八加上差不多一整天都在忙碌，成本、人工，想来也不比店里卖的便宜多少。但是意义非凡，对不对？
“这个是生日礼物？”轩辕轼问。
“嗯。”我被问得有点儿心虚。也许除了亲手做的蛋糕，还应该买些真正意义上的礼品，比如，皮带、衬衫、钱包、手表之类。蛋糕这种东西，吃下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我可能还会带来几斤的体重，而对于他来说，在身体里打上几个圈，滚落进马桶的下水道里，便永远地了无踪迹。明年吧，明年他的三十岁生日，无论如何也得买个像模像样的礼物。然而就在这一天我们分手了，没有征兆没有预言，就像缓缓流淌的微风，既没有看见，也没有鲜明的感受，过后才觉得闷热难耐，却也无法找回。
我们就着蛋糕，喝着红酒，在我微醺的时候，把丑陋的烦恼渐渐丢开到西太平洋的阿里亚纳海沟里去的时候，轩辕轼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一番和我交往以来最长的话。
“我说，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傻乎乎的吗？工作不错，头脑不错，又懂得体贴照顾人，却像个傻子似的给我使唤来使唤去。我就不懂了，你这么做存心是要让我感到心里面怪怪的，是不是？我是被女人伤害过很深的人，这你也知道。不过你再怎么聪明，再怎么善解人意也不可能体会到那种受屈辱一样的感觉。对她再怎么好，买再贵的东西，能换她对我笑一笑就不错了。和她做爱呢，也像是把她当作女神似的供着捧着。这也奇怪，她有哪一点算个他妈的女神呢。我喝了多少？就这一瓶，还好吧，怎么就觉得晕得很。好吧，我和你说，开始你就是她的替代品，认识你的时候，我可是一点儿找新女朋友的念头都没有。也不是说你勾引我，但至少是你主动的对不对。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何苦这样。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倒贴的女人有多不值钱。我就是一个无赖，有送上门的女人，还不不要白不要。我算什么，就是个要不整理没完没了的数据，要不东奔西跑的小职员，还能怎么样，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呗。你看看我，我这破破烂烂的房子，我天天挤着公交车像个跳蚤样地从这儿蹦到那儿，我这身在八流的所谓的专卖店买的过季打折的衣服，我有哪一点儿像样的地方。我就觉得我不是个人，是个被挤扁了被揉烂了的垫箱子的塑料泡泡纸。我只配给人提鞋子擦屁股，要不就应该完全透明，谁都别看见我，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过来，你站起来，你把衣服脱了。我叫你脱你就脱！好，就这样，坐下。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个东西。你看着月亮，它凭什么这样看着我。开玩笑，妈的，我这脑袋就是一团糨糊。又稀又烂，什么味道也没有，还木渣渣的，全是硌嘴的小颗粒，还有一只虫子在里面扭动着爬来爬去。我他妈太脏了。
“你知不知道啊，我每天都做噩梦，不是经常，是每天。什么梦都很可怕。再怎么告诉自己这是梦，别相信好了。可是臭哄哄的汗，还是流个不停。背上、腋下全湿得一塌糊涂，连肘弯的地方也全是汗。被子床单湿了一大片，可我就是不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睡在潮湿阴冷的地方。所以说我就不是个人，只有魔鬼妖怪什么的才喜欢的地方，我就喜欢。我在外面跑来跑去，被顶着头的大太阳暴晒，知道我有多恐惧吗？被晒得连汗都流不出来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太阳底下，我就是个死人。不是人，我操，我什么时候是个人了。”
听着轩辕轼关于梦的描述，上眼皮渐渐向下沉，有一种被吸入地心的错觉，却是被吸进了梦中的房间。眼前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大约一百平米，没有窗户，也没有门。房间有三面墙伫立着从地面直房顶的书架，书籍密密匝匝地排列，把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还有许多放不进书架的书凌乱地摊在地上。房屋顶端垂下一盏只有一只灯泡的吊灯，没有风，却轻微地摇晃。吊灯的正下方是一张小得有些可怜的单人床，床上的被子没有叠，乱糟糟地揪成一团。昏暗的灯光和慵懒的床铺，看着看着不觉困顿起来。是在梦里吗，在梦里也会觉得困？很想走去书架找两本适合的睡前读物，可是困劲像打开盖的浓香酒瓶，如何也不能收回。和着衣服躺倒在床上。小床比预料中的柔弱，胡乱地扯住被子，把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更深的睡意袭来，把我拖进稀烂的沼泽。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端茶杯、端酒杯、递文件到别人面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手会发抖。抖得杯子里的东西全部洒出来。就是抖这个动作，这是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不是两只手都抖，哪只手拿东西哪只手抖。左手抖，换到右手，右手就开始抖。右手抖，换到左手，左手就开始抖。两只手一起拿，两只手同时抖。我也想轻轻松松地过正常人一样的生活，怎么可能做到。我几次拿着菜刀想把自己的手给剁了，可是就像个浑蛋似的，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现在这手，一定不是我自己的手了，我没办法控制。我现在连身体也开始抖了，我撞墙、狂叫，可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你听不见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懂我，你别以为你这样我就把你当成救世主了，你治得好我吗，你能怎么样，你敢把我杀了。
“我是卑鄙，是犯了点儿小错，有必要这样吗？有些事情想想也不行。又不是我故意要这么想的，这些个想法就黏糊糊地黏着我。你说我怎么办，肯定是被谁传染的，你不觉得。我也想找个人问问，你说我问谁。我拿起电话，拨个号码，‘喂，你谁啊，你管不管我。你把我弄成这样，说走就走了，我现在怎么办，你要我怎么样。我来这里是干吗的啊，麻烦你说说清楚好不好。’你知不知道号码。
“从这边往前面走，就有个小广场。知道广场是干吗用的吗？是他们在那里说我坏话用的。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们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你看见聚在一起的人，会不会满身起鸡皮疙瘩。我就会，从头皮到脚底，全是鸡皮疙瘩。你看我，我从来不在别人背后说人坏话，可是你说，这些人为什么就要说我的坏话呢？我又不认识他们，但是每次从那里走过的时候，他们就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们都知道我的事，可是那是我愿意的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我越是不想这样，可事情就越往我不想的样子发展。所以，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全都是坏到骨子里的人。你也是。
“你每次都带蛋糕来算什么，就是让我把这些黏糊糊的东西吞下去。蛋糕那么软那么软，又不要用牙齿，就在嘴里化成稀烂的一摊，然后进入喉咙，流到身体里。在五脏六腑里翻腾，心跳就跟着不停地翻腾，想吐又吐不出来。然后自己也跟着翻腾，天旋地转的，恨不得就一直这样转啊转啊的。你说要是全世界就一直这么转啊转啊的，那多好玩。我就不停地吃，不停地转。你看你看，你也跟着转什么，你过来过来。来，我们好好玩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