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意格是七月初,冒暑到达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择定马尾山下,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然后议土木、议工匠、议经费,大致妥协,订立草约,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白来尼担保。当然,这个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与左宗棠晤见之下,对于所订草约,并无异词,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却有意见,认为马尾山下是淤沙积成的一场陆地,基址不够坚固。因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日意格到福州作客,作一个最后的,也是全面的商议,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正在起劲的时候,忽然奉到调督陕甘的上谕,在左宗棠虽觉突兀,但稍一细想,便知事所必然,势所必至,并非全出意外。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平定西域的史实,雄心陡然,跃跃欲试,相当兴奋。
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而且忧心忡忡,颇有手足无措之感。因此,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虽然表面从容,一切如常,但逃不过相知较深的人的眼光。
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此人字子俊号圭庵,本来是一名举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由于胡雪岩的推荐,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是闽浙总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可说是运筹帷幄的一位幕友。
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这就因为是读书多少的缘故。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的想法。
“雪岩,”吴观礼问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话问得很率直,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是的!以后无论公私,我都难了!”
“不然!不然!”吴观礼大为摇头。
照吴观礼的看法,出关西征,总得三年五载,才能见功,这当然是一次大征伐,但情势与剿捻不同。捻匪窜扰中原,威胁京畿,在朝廷看,纵非心腹之患,但患在肘腋,不除不能安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克日收功。事势急迫,不容延误。
西征则在边陲用兵,天高皇帝远,不至于朝夕关怀,其势较缓,公事自然比较好办。至于私事,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可资荫庇,处处圆通。一旦靠山领兵出关,远在西陲,鞭长莫及,缓急之际呼应为难。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
“你要晓得,从来经营西北,全靠东南支持,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会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为。”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你没有读过《圣武记》,不知道乾隆年间的‘十大武功’。经营边疆,从前都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如今派了我们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杨以来的元戎勋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两位其次,从此以后,只怕曾左要并称了。”
最后一句话,点醒了胡雪岩,满腔忧烦,顿时一扫而空。靠山虽远,却更高大稳固,了解到这一层,就不必发什么愁了。
“多承指点。”胡雪岩很高兴地说,“索性还要费你的心,西北是怎么个情形,请你细细谈一谈。”
“我们先谈造轮船。”左宗棠极坚决果断地说,“不管朝廷催得怎么紧,要我赶快出关,这件事非在我手里先定了局,我不会离开福建。”
“是的。”胡雪岩问道,“定局以后,交给哪位?”
“着!你问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数月,才能有此结果。倘或付托非人,半途而废,我是不甘心的。这一层,我还在考虑,眼前还要请你多偏劳。”
“那何消说得。不过,我亦只能管到大人离福建为止。”
“不然。我离开福建,你还是要管。”左宗棠说,“管的是船厂。这件事我决不能半途而废,为李少荃所笑。而且我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这件事办成,比李少荃所办的洋务,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
这就很明白的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他的好胜心是决不因任何人的规劝而稍减的,胡雪岩知道自己难卸仔肩,非“顶石臼做戏”不可了。不过,刚才那句“问在要害”上的话,并无答复,还得追问。
“大人这么说,当然只有遵命。”胡雪岩说,“就不知道将来在福建还要伺候哪位?”
“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雪岩,你最聪明不过,没有什么人不能相处的。唯其我付托了这个人,更得借重你——”
左宗棠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却完全懂了他的意思,他所付托的,是个很难“伺候”的人。这就更急着要问:“是哪位?”
“沈幼丹。”
原来是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桢。这在胡雪岩却真有意外之感。细想一想,付托倒也得人,不过以本省人做本省官,而且必是大官,为法例所不许。兼以丁忧,更成窒碍。不知左宗棠是怎么想来的,他只有付之默然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给你看个奏稿。”
奏稿洋洋千言,畅论造船之利,最后谈到主题:
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之人无从咨防,且恐要约不明,后多异议,臣尤无可诿咎。臣之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唯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维,唯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干亦以为然。臣曾三次造庐商请,沈葆桢始终逊谢不遑。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墉一手经理。胡光墉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
“好!我就交给你了!”左宗棠站起身,一面走向书案,一面说道,“现在要跟你谈第一件大事了!”
西征大事
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
这个节略先谈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麦,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不能带到西北。
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招募三千子弟兵,带到西北。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来当做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
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
“你这话,我不大懂。”
“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工夫。”
“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不要急!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计。就像办船厂一样,不能急功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
“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
“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
“着!”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筹出十年八年的饷来。”
胡雪岩暂且不答,捡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计划。他要练马队,又要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办屯垦要农具、要种子、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用,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不在少数。
“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制胜所必需,朝廷一定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
“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人,他们会懂的。”
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地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春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高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的天气,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
“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根,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转入正题,“如今平回乱,亦仿佛是这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春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可是,回乱就此算平了吗?”
“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花大工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
“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地说,“只要你懂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
这顶“高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白不可。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身,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
“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
“我想,应该够了。”
“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备练多少马队?”
“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自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
“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
“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皮货、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
“这倒好。”左宗棠很高兴地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采办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轮炮车呢?要多少?”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塞外辽阔,除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民命的官军,常常拿炮口对准村落,乱轰一气。窝藏在其中的盗匪,固然非死即伤或逃,而遭受池鱼之殃的百姓,亦复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在无形中造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母命是从,唯独谈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慈命。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药施凉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老怜贫的善举,只要求到她,无不慷慨应诺。
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因而默不做声。
“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
“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抽个二十万银子造炮车。”
“那么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
“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
“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么?”
“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算他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万六千。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五十四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
这一算,左宗棠也愣住了。要筹三百五十四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先筹一半,也得一百七八十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去不可!大人,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轮两天工夫就可以到,遇有缓急之时,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西北万里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时大人乏粮缺食,呼应不灵,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
“说得是,说得是!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雪岩,这笔饷,非先筹出来不可,筹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内不虞匮乏才好。”
“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的饷’,排前补后,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
接着,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在别的省份,一时青黄不接,有厘税可以指拨,有钱粮可以划提,或者有关税可以暂时周转,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贫,无可腾挪,邻省则只有山西可作缓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现银提解,往往亦须个把月的工夫。所以万一青黄不接,饥卒哗变,必成不可收拾之势。
这个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虑的预见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张,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饷”,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甘饷”。
谈到这一层上头,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如果不是撵走了他的“亲家”郭嵩焘,便顶多只有福建、浙江两个地盘,而如今却有富庶的广东在内。要筹的饷,自然先从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左宗棠带来的浙军军饷四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从长毛余孽肃清以来,协浙的四万两,改为协济甘肃,现在自是顺理成章归左宗棠了。至于海关的一万两,已改为接济船厂经费,此事是他所首创,不能出尔反尔,这一万两只得放弃。
其次是浙江。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负西征全责时,曾国藩曾经代为出面筹饷,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就食于粤”的计划既已实现,在胡雪岩的侧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的诺言。在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自请增拨甘饷三万两,每月共计五万银子。
“浙江总算对得起我,马谷山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万银子协饷,实在不能算少了,不过,”左宗棠停了一下说,“有两笔款子,在浙江本来是要支出的,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你看如何?”
“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
“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每月一万两。现在设厂造船,全由福建关税、厘金提拨,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
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办法。胡雪岩心里好笑,左宗棠的算盘,有时比市侩还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没有不赞成之理。因而点点头说:“这一层,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
“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也是一万两。照我想,也该归我。雪岩,你想想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