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在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如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件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
“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怼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
“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
“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妾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
“那么,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
“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做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像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意,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像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
“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
“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看,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像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地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
“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
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像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
“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
“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而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面”,就着一只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工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的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做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账、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做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
“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么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他的用意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
“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反复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工夫,就要完蛋。”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也该盘算盘算。”
“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
“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
“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话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
“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
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多情郎中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
“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进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
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工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