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赵高也有一点小小的担心,李斯这家伙毕竟身份不一般,万一二世哪天心血来潮,偷偷派人去重审李斯怎么办?二世虽然性格幽闭,智商究竟正常,这种人要是发现自己被骗,只怕反应更激烈,还有点难对付。于是他派了一些亲信轮番冒充御史(最高纪律检查委员会高级办事员)、谒者(皇宫高级门房)、侍中(皇帝御用贴身随从),都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官吏,假惺惺去探监。李斯激动得老泪纵横,马上翻供,指着自己身上一块块伤痕说:“冤枉啊,我是屈打成招啊。”等这些人一走,赵高就虎着脸进来了:“老李,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啊,死到临头,还见人就散发反革命言论。今天不修理你,你不知道什么叫人民民主专政。来人,给我打。”
几个狱吏如狼似虎地冲上去,一顿胖捶。可怜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旧伤未除,新伤又生,好在他身体底子好,竟然就不死。说实话他还真不能算冤,他这辈子害死了多少人啊?好好的一个师兄韩非,因为他嫉妒人家的才华,就把人家毒死了。这叫恶有恶报。
实在被折磨得受不了,李斯也学乖了,再有所谓的御史、谒者、侍中来,他都老老实实回答:“我确实是制定了一个123工程,想发动政变,干掉郎中令后夺权,让大秦天下姓李。没有冤枉。”不过之后老老实实按上自己的指纹。据司马迁他老人家说,这些使者还真有一两个是二世派来的,李斯因为辨不出真假,不敢翻供罢了。当然我认为这是小说家言,从二世的种种行径来看,他没有这么细心,但司马迁这么一写,情节就曲折了,故事就好看了,就文学化了。总之赵高很高兴,把供词奏上,二世大喜:“原来丞相真的想篡位夺权啊!没有我亲爱的赵老师,差点被这老家伙出卖了。”
不过这时情况发生了一点转机,因为二世派往前线追查李由和群盗勾结情况的使者突然回来了,结论是,李由没有谋反,相反他一直死守荥阳,配合章邯打仗。没有他的死守,敖仓早已落入群盗之手,贼酋吴广不会在内讧中被杀,周文和吴广联军据守敖仓,只怕能挡住章邯的进攻。李由应该是大大的忠臣,而且他刚刚在雍丘牺牲了,凶手就是楚国群盗首领项梁的侄子项羽。
按理说二世稍微心智正常点,就应该马上放出李斯。且不说李斯为秦朝的统一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亲生儿子也死在前线,至少是烈属啊。烈属能造反吗?况且赵高诬陷李斯,主要前提就是李由和群盗勾结。事实证明赵高是胡说八道,如果换了秦始皇,这时候肯定会下令赵高族灭。可是二世仍旧由着赵高乱来。史书上说,“高皆妄为反辞以相附会”,也就是说,赵高胡编乱造了一些证据,愣是一口咬定李斯谋反,至于怎么个“妄为反辞”,怎么个“相附会”,史书上没记载,但猜也猜得出,不过是说李斯是李斯,李由是李由,不能搞血统论。李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牺牲,不能保证他老爸不造反;或者是李由根本没牺牲,那厮是诈死。反正李斯反革命集团的大案最终被二世肯定,二世看见判决书上写着:“以李斯为首的123反革命集团螳臂挡车,意图阻挡历史的车轮,阴谋推翻伟大的秦王朝,证据确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合议庭一致决定,判处反革命集团所有成员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首犯李斯本人具五刑,腰斩。三族全部诛灭。”他满意地用毛笔蘸了蘸红墨水,写了三个字:制曰可。
于是李斯三族的人被牵到市场上,浩浩荡荡,他对老伴说:“老伴,我对不起你啊。”老伴倒很淡然:“妾身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无所谓了,活得这么大年纪,也值,只是可怜了咱们们的儿子。”李斯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囚首丧面,悲不自胜:“儿子啊,我现在想和你牵着黄狗,去上蔡东门外追逐狡兔,岂可得乎?”二儿子大哭:“老爸,其实当厕鼠也挺好的啊,您干嘛一定要当仓鼠呢。现在养肥了,被人一锅端了。”
一家人抱头痛哭。第一个拉上去行刑的是李斯,由于他是“反革命集团”首犯,死亡方式格外不同。所谓具五刑,先在脸上刺字,再割掉鼻子,再斩掉左右脚,再用竹板子一顿狂抽,抽死为止,最后把头斩下。可以想像李斯这么一个七十多的老头,被拔掉衣服,露出一身青紫的皮肤,被慢慢折磨而死的惨状。他自己痛苦不消说了,他那些待宰的亲人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而这些亲人自己很快也要被斩首,整个家族被杀得精光,DNA链完全断绝,可谓人间至惨。由此可以想见中国古代政治黑暗带来的人性极大扭曲,逼近禽兽。看到这些,很难想象两千年来的中国,算什么文明社会。也很容易理解鲁迅所说的翻开古书,满篇写着“吃人”二字。曾经看太平天国时的史料,双方抓了对方的俘虏,动辄都是上千上千的斩首,让当时观战的洋人感觉到了南美丛林。这难道是伏尔泰歌颂过的那个有着伟大文明的东方古国吗?当然只是想像。在伏尔泰的心中,中国“甚至丝毫没有别的国家缔造者所采取的政治诈术”,看到这句我简直喷饭,因为完全和中国的历史南辕北辙。事实上二千年来,大部分中国人都把智慧浪费在政治诈术上,一直到现在,权谋仍旧是中国人最热衷的东西。中国人喜欢的不是通过勤奋创造财富,而是通过权谋掠夺财富。乃至许多本来想通过勤奋创造财富的人,最终被迫加入掠夺的行列之中。中国的历史,基本是一部劣胜优汰的历史。而且可悲的是,胜利者永远只是暂时胜利,更残酷的杀戮也会降临到他们自己的头上。因为暴虐只会滋生暴虐,割人头者,人亦割他头。循环往复,无有已时。难怪黑格尔说:“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复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虽然说得有些绝对,但也不能不说有些道理。
必须指出,类似李斯一家的命运一直到满清末年,都没有什么本质的改变,这也难怪19世纪英法等国在和清政府签订的协议中,一定要坚持治外法权。因为在鸦片战争之前,广东沿海的西方商人就发现,中国官府对囚犯的虐待匪夷所思,对他们来说完全无法接受的。“爱国”的愤青可能对我的说法会破口大骂,但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别说现在把你送到非洲丛林去被酋长随便处置,就算现在把你送到祖国监狱去躲猫猫,你会愿意吗?
李斯死后,赵高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丞相。自然,他更加肆无忌惮了,但秦王朝也因此再也无可救药。有时我觉得,像秦朝这样一个军国主义国家,从外部击灭它,其实是很有些难度的。虽然山东的群盗群起彼伏,一时无法扑灭。但如果秦朝有个稍微像样的皇帝,和李斯等人好好制定策略,不说重新平定东方,至少守住关中没问题。然后坐等东方革命军互相残杀,最后出关收拾残局,只怕照样可以重新一统天下,但错就错在有个早年的优等生赵高胡作非为,从而走上了不可避免的覆亡之路。
现在我们把目光转回到前线。
话说项梁击破章邯后,非常骄傲,说:“原来秦军如此不堪一击,你们常常说章邯怎么怎么厉害,还不是连连败在我手下。”他手下一个叫宋义劝谏道:“兵法有云,战胜而将骄卒惰者必败。现在士卒都很懈惰,秦兵却日渐增多,我很为将军担心啊。”项梁不屑一顾:“你也太多心了。你要是怕,就出去当外交官罢。给我出使齐国去。”
宋义怏怏的去齐国,路上碰见齐国使者高陵君显,就道:“你想去见武信君吗?”
高陵君道:“是啊。”
宋义道:“臣以为武信君马上就要打败仗。您脚步放慢点,去早了等于送死。”
高陵君想,宁可信其有,不可疑其无啊。于是磨洋工,每天就走十几里。还没走到定陶,果然听说章邯率精兵袭击定陶,项梁大败,章邯斩项梁,威震天下。高陵君叹了一声,好险,宋义真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