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这才知道自己被赵高耍了,闹来闹去,自己的儿子竟然被赵高列入了帝国的审查名单。怎么办?当然要还击。事已至此,再妥协已经没有用了,赵高不会接受他的妥协;再拍二世的马屁,写一篇《行督责书》,估计也不行。确实如老伴当时预料的那样,那篇文章已经把无耻发挥到了极致,再写也不能出彩。就算二世可以蒙混过去,赵高能放过他吗?二世可是对赵高言听计从啊。要保住性命,只有干掉赵高一条路。所以李斯干脆写了一封把赵高骂得狗血淋头的奏章,趁着二世在甘泉宫玩角抵的游戏之时,通过内线秘密送到了二世跟前。这说明他到底有些人脉,可以躲过赵高的拦截。他这封奏书是这么写的:
臣听说,大臣如果享受的待遇和君主一样,国就完蛋了;小妾如果享受的待遇和丈夫一样,家就完蛋了。现在有大臣把自己摆在和陛下一样的地位,所有的奏书都要他看完才能给您,这等于把您架空了。当年田常架空了齐简公,最后把齐简公杀了,篡夺了齐国政权,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现在赵高家里存款比田常还多,还不满足,到处收取贿赂。只怕将来也要干篡弑的事情,陛下千万要多长几个心眼,防备着点啊!
从奏书来看,他和赵高的斗争已经是你死我活,唯一的希望就是看二世怎么裁断。
谁知二世看完这封奏书,惊讶地说:“搞什么搞?竟然这样骂我的老师,丞相是不是吃错药了?我老师很早就在皇宫中当差,勤勤恳恳,不因为官位稳就为所欲为,不因为有危难就作壁上观。他的心肠比雪还要洁白,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好不容易才提拔到现在的位置,我非常信任他,你却跟我唱反调,为啥?何况我年纪轻轻老爸就挂了,什么也不懂,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怎么当皇帝。你老人家年纪又大了,恐怕也来不及教我什么。只有赵君年富力强,可以帮我。我不信任他,信任谁啊?更难得的是,我和赵君天生合得来,他文武双全,和下属关系搞得好,又知道我的爱好,没有他我一天也活不了,我不感激他难道还能怪他。我看你还是收起你的怀疑罢。”
李斯得到这封回报,赶忙又上了一封辩解,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赵高出身低贱,秉性贪婪,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简短而毫无证据,有点像日本动画片台词,显示出李斯的理屈词穷和智力严重低龄化。
二世见李斯罗罗嗦嗦,又讲不出更有力的证据,有些不高兴了,他怕李斯偷偷把赵高干掉。因为秦汉时候丞相的地位比较高,李斯又当了几十年的官,朝廷上下都有他的人脉,比赵高可强多了。说到底赵高可依赖的只有二世一人。当然,话又说回来,在那种专制社会,皇帝的权力无与伦比,搞定皇帝就足够了。有学者说,李斯有点傻,如果他运用自己的人脉,征召甲士,不管二世的反应,把赵高干掉再说,就不会有以后的族诛。但这只怕难以做到,因为一则秦朝几乎没有跟君主对着干而成功的传统;二则当时的制度,征发五十人以上就要皇帝颁发虎符,李斯哪有?而赵高身为郎中令,掌管的是实实在在的郎卫,又天天在宫里,正常情况下,李斯不可能有机会下手。当然,考虑到当时朝廷上下对二世和赵高潜在的不满,李斯振臂一呼,是有可能成功的。但麻烦在李斯当年和二世、赵高两人干过一件天大的坏事,这件事如果发露出来,对李斯本人危险也太大。总之,通过二世干掉赵高是唯一良策,老谋深算的李斯不会想不到这点。
但二世实在对赵高太喜欢太依恋了,生怕李斯对赵高不利,偷偷把奏书给赵高过目。这也是韩非子一再告诫过的错误,韩非子说,君主切不可把其他大臣的密告给当事人看,否则以后不会有人上书直言,君主就被蒙蔽在鼓里,无法有效驾驭大臣。而二世竟然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天下罕见的傻瓜;第二,他把赵高当成了精神领袖,没有赵高,他的灵魂就孤苦无依。
赵高一看,气得要死,李斯啊李斯,你这老家伙还真有一套,竟然有密线送信。但转瞬他就乐了,老家伙再怎么折腾,但没有皇帝做靠山,就是白费力气。对付二世,他太有把握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是丞相自己想当田常,篡夺陛下的帝位。但又怕我作梗,所以想先除了我。”
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其实也像日本动画片台词,按理说也很低龄化,但关键是赵高说的,结果就大不一样。二世非常感动,安慰赵高道:“老师,您别难过,下次我找个机会修理修理他,为您报仇。”
机会很快来了,这天,二世接到李斯和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联合签名的奏书,奏书上说:
关东的强盗们越来越多,陛下发兵镇压,虽然歼灭了不少,但依旧有风起云涌的迹象。臣等以为强盗之所以这么多,都在于兵役徭役太频繁,赋税重,黔首们受不了。希望陛下停止阿房宫工程,简省兵役徭役。
二世看了奏书,觉得特别惊讶,怎么回事,要我简省兵役徭役和赋税,还要我下马阿房宫工程,那我还享受什么?太可恶,太可恨了。尤其是这个李斯,两面三刀,前些时候给我上《论督责书》,还说当皇帝就是想干啥干啥,想要谁便是谁,随心所欲。我当时还给他评了特等优秀论文,发了丰厚的奖金,遴选为“阿房宫学者”,号召全国人民都来学习他的这篇文章,今天他却给我来这套,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当即回复道:
当皇帝就该恣情淫乐,这些,我们都曾达成过共识,写进了宪法。按理说,法律已经制定好了,你们就只管严格执行,不能随便修宪。我们秦国的法律完善,全是良法,没有恶法,按理说,天下应该太平无事。如果出事,那不是法律的问题,是有法不依的问题。至于减税,我不赞同。古时候的尧舜,名义上是天子,吃喝水准却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值得效仿的?先帝当年打江山坐江山,就是为了可以尽情吃喝玩乐,想要几个女人,就几个女人;不想和屁民们一样吃糠咽菜打光棍。先帝也达成了所愿,一辈子都吃香喝辣,花天酒地。怎么我即位才两年,你们就让我简省赋税呢?你们这些家伙,不能禁止盗贼,是你们无能,又想把过错推到我头上,真是做梦。现在我就把你们下狱,因为你们不配当官。
冯去疾和冯劫两个傻了眼,没等兵士来捉,就自杀了。李斯是投机分子出身,本来就不在乎什么君臣伦理,舍不得自杀,二世说:“那就麻烦郎中令去审问罢。”
李斯这家伙为什么不死呢,除了不讲君臣伦理之外,一则是因为贪生,二则他觉得自己文采好,当年秦始皇想驱逐外国人,李斯就写过一篇《谏逐客书》,成功地让秦国废除了逐客的法令。现在自己被关进牢房,再写这么一篇,把二世说动也不是不可能。他再想不到二世不是秦始皇,秦始皇有独立人格,聪明果断;二世却是人格封闭的怪物,是一滩烂泥上顶着一个花岗岩脑袋,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何况以前上书,也要通过密线,现在关进牢了,谁还肯给你做密线?
李斯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不过事到如今,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他在狱中写了一篇情深意重的文章,列举了自己七大功劳,但都假模假式地称之为“罪”。比如开篇就说,臣帮助先王绞尽脑汁离间六国君臣,使秦得并天下,立秦为天子,“罪一也”。我不懂他这样正话反说是什么意思,大概是从古人那里学来的。比如《晏子春秋》上记载,齐景公喜欢弋射,让烛邹给他养抓来的鸟,烛邹一个不小心,鸟跑掉了。景公大怒,要杀了烛邹,晏子假装骂烛邹道:“你有三条罪,知道吗?第一,你帮大王养鸟,却让鸟跑了,是罪一也;使得大王不得不为了一只鸟而杀人,是罪二也;让诸侯听说我们大王重鸟轻人,哗然嘲笑,是罪三也。你还不该死么?”景公一听,明白了晏子是正话反说,于是赦免了烛邹。
总之这一套是纵横家、辩士的看家本领,李斯早年靠游说起家,对他来说,当然是老本行,在那个诸侯纷争网罗人才的年代,也曾发挥过重要作用。先秦古籍中类似故事数不胜数,大概也算实录。但关键是如今秦朝已经是大一统的专制王朝,要你辩士有什么用?我的印象,楚汉之交的时候,这种辩术仍旧可以救命,比如蒯彻、栾布等都玩过,也都很成功,但后来就几乎见不到了。李斯也可谓不通时变,枉他还是学法家的。可以肯定,他这篇文章送到二世面前,也不会发挥任何作用,何况根本送不到。赵高轻蔑地说:“李斯这个老反革命,已经剥夺了政治权利终身,哪有资格给皇帝上书。把那些反革命言论都烧掉,不许他再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