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3年,风度翩翩、纵情酒色的信陵公子终于在一场烂醉之后死在女人胯下,树倒猢狲散,他的门客没有人豢养了,个个卷起铺盖自谋出路,这其中就包括当时年仅二十来岁的青年泼皮张耳。信陵君的死,给当时大梁的治安带来了不少麻烦,因为一下子跑出三千门客,和一个中型监狱出现管理漏洞,使得所有的罪犯都越狱成功一样。很快,大梁街头出现了无数打架斗殴抢劫强奸事件,市民怨声载道,当时饱受秦兵欺凌的魏国中央政府无奈,只好从百忙之中腾出手来进行严打。张耳具体犯了什么罪,我们不知道,按照他的名气,起码名列第一批严打名单,属于重犯。他听到风声,知道政府这回来真的,赶紧逃出国都,流窜到东南方向的一个小县城——外黄。他刚下火车,不对,那时还没有火车,总之刚出车站,发现立刻陷入了欢迎的海洋,外黄当地的地痞流氓都举着接站牌和鲜花包围了他,从此他在外黄过得别提有多滋润了,史书上说他“亡命游外黄”,这个“游”字用得好,他像一条鱼一样在外黄这个地方自在地游来游去,颇有一点“相忘于江湖”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他还在这里寻觅到了爱情,如果拍成古装黑帮片,凶杀、暴力、爱情等各种元素俱全,一定会很卖座。
他的爱情故事是这样的:话说外黄当地有一位美女,她父亲是一位大款,她出嫁后不久,发现自己的老公是个窝囊废,史书上用的词是“庸奴”,当然不可能指雇佣工或者奴才,因为富翁不可能会把自己女儿嫁给这种身份的人。我的理解,这个人可能比较老实忠厚,只会种自家的二亩三分地,像刘邦二哥那种类型,力气不是花在地里就是花在床上,就是不肯练拳脚打人。所以美女每天早上照镜子,看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就觉得很气愤,很委屈,恨自己的青春将与一个窝囊废同朽,于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离家出走。她也不像娜拉那样,考虑出走之后怎么办,径直跑到父亲的一个朋友那去了。哭哭啼啼把缘故一说,父亲的朋友赞道:“窝囊废确实不值得浪费青春,我手头倒有一个人,配得上你。”美女忙问:“是谁?”“张耳。”美女惊讶道:“那不是有名的黑社会老大吗?”父亲的朋友笑道:“什么黑社会白社会,还不都是一丘之貉,你说你们家交了这么多年税,魏国政府给过你一张选票?每次黑社会来你们家收保护费,政府警察帮过你?所谓的白社会,不过是黑社会做大了而已,我看张耳总有一天会做大,会洗白。总之你好好考虑罢。”
美女想了一下道:“那俺爹能答应吗?俺老公肯跟俺离吗?”
父亲的朋友嗤的笑了一声:“说实话罢,你爹虽然有点钱,在外黄市开了好几个宾馆,可是一帮流氓天天上门勒索,不给就打,别提多郁闷了。要是你嫁了张耳,就该你们家到处收保护费了,还用得着自己劳动吗?我敢说,嫁张耳,你爹不但不会反对,还会烧高香庆祝呢。至于你那个窝囊废老公,就他也敢跟张耳大爷争老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离婚协议书乖乖就签了,不然张耳大爷会打断他的狗腿。”
美女大喜:“动不动就打断人的狗腿啊,看来真是个英雄,我要嫁。”
于是张耳不但白捡了个漂亮老婆,而且还得了一笔极其丰厚的嫁妆。丰厚到什么地步,史书上没讲,反正千里外的人都跑来依附他,做他的门客。也就是说他不但有了钱,摆脱了流亡生活,而且学起信陵君,自己养起了门客,从中等流氓一跃而成了大流氓,当然也再也没人敢上张耳岳父家收保护费了。张耳的势力逐渐引起了魏国中央政府的注意,他们思量了一下,硬剿匪不合算,不如招安,那只是印一张委任状的事。流氓壮大到了一定势力,只能如此。事实上中国古代两千年来,政府也基本属于流氓政府。我们知道,政府的产生分两种,一种是契约型政府,也就是现代性政府,文明政府;一种是暴力政府,也可以称之为流氓政府,野蛮政府。现代文明政府的基石建立在契约上,也就是公民通过契约,把一部分权利让渡出来,组成政府,以便完成通过个人力量完成不了的事。这种政府通过每个公民的选票选出,定期改选。而非文明政府或者称为流氓政府者,却从来不靠选票,下焉者靠拳头,中焉者靠刀剑,上焉者靠枪杆子甚至坦克。也就是丛林社会,弱肉强食,谁的武力强,谁说了算。当时的魏国政府当然不靠选票,它就是靠始祖魏桓子伙同赵襄子、韩康子两个流氓瓜分晋国的土地发家的,和张耳其实是一种货色。张耳现在做大了,要求利益均沾,不能不答应,否则很危险;招安了,不但不闹事,反而会为共同的利益而奋斗。所以,流氓政府的特征倒不是水泼不进,由于它毕竟要靠人去维持,所以它会进行变通,不断吸收底层的人来加入它,为它卖命。后来出现的所谓科举考试也是这样,当唐太宗第一次看见考生鱼贯进入考场时,满意地说:“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矣。”吸收儒生进入政府,是文的手段;吸收地痞,是武的手段。而一旦进入政府,就不得不和流氓同流合污,成为流氓政府稳固的保证。总之,魏国中央政府马上给张耳下了一张委任状,拜他为外黄县令。一个亡命流氓,果然洗白了,修成了正果。
另一个流氓陈余也是大梁人,是个有点文化的流氓,也不喜欢种田,经常出国漫游。如果在秦国,碰到商鞅,肯定死定了。但他命好,生在魏国。他经常去的地方是赵国的苦陉县,当地有个姓公乘氏的富人,也看中了陈余朋友多,有流氓气,哭着喊着把女儿嫁给了他。张耳成名后,陈余赶忙去投奔,靠着才智很快成为张耳手下的得力干将,结为刎颈之交。不过好景不长,秦国将魏国灭掉后,听说魏国有两个大流氓张耳、陈余,当即购赏张耳千金,陈余五百金。这可是笔了不得的大数目,我们说过,根据睡虎地秦简,普通百姓吃一顿饭只要花一枚半两钱,一年光吃饭只要720枚半两钱,而千金折算成半两,多的年份是一千万枚,足足可以供一万三千多年的食物花费,可以买五千个奴隶,谁要是抓住了张耳报官,这不就像买中了巨额彩票一样吗?张耳、陈余两个知道厉害,赶忙逃跑,顺利逃到陈县的一个地方,伪造了身份证,还成功应聘上了某个小区的保安。
应该说,秦朝的制度是很残酷的,政府的力量过于强势,也就是这个大流氓政府不允许有任何小流氓跟它讨价还价,不允许它坐大到不可收拾,也不想招安。它只想把每个百姓孤立起来,勤奋劳动为它纳税。一时之间,捉拿张耳、陈余的通缉令贴得满大街都是,各级政府还通知了各个小区的保安,要他们密切注意通缉犯的下落。那时的通缉令都标明通缉犯的身高、年龄、肤色、头形,甚至行为习惯,比如是不是妖里妖气喜欢竖兰花指啊,是不是喜欢把鼻涕吸进嘴巴里再吐掉啊,发明纸张之后,估计会有毛笔勾勒的画像,就像电影电视里演的,贴在城门壁上那种。我想大家对这种画像都会嗤之以鼻,很显然,和西方相比,中国的造型艺术烂得一塌糊涂,画人根本画不像,看到这里,有些满脑子民族自豪感的愤青可能会不高兴,疾言中国的艺术独树一帜,追求形似不求形似云云。一般现实中碰到这样的青年我会马上掩鼻而走,惹不起总躲得起,我想就算是张耳、陈余听到他们这么说话,肯定也会上来给他们一个大嘴巴,骂道:“神似你个头,连形似都做不到,还他妈的神似。你以为秦始皇他是观世音菩萨,怜悯我?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总之,通缉令下达到陈县的时候,小区保安张耳、陈余两人非但不慌张,反而喜滋滋地向全小区的人通告:“公民们,千万牢记啊,看见张耳、陈余两个大流氓一定要报警哦,他们都身高一米七,体重140斤,国字脸,一个40岁,一个20岁。”小区的人可能会打趣说:“你们俩的特征就很符合啊?”张耳、陈余就可以回答:“你们别取笑我们当保安的,我们虽然穷,迫不得已来当保安,可还是有人格尊严的哦。”
保安的待遇和地位都是很低的,我曾经有一个亲戚,人老实得要命,不得已去舞厅做保安,有一次流氓闹事,舞厅老板说给我打,他也只好去打,结果把人家打成重伤,被判八年。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么个老实人也会打架,但身为保安,老板说打,不能不打,否则马上就得卷铺盖滚蛋。古代也是这样,张耳、陈余做保安也做得很苦,有一次保安队长看陈余不惯,命令他跪下,脱光了膀子挨板子,陈余当即就忍不住了,做惯了流氓,从来都是他揍别人,哪被别人揍过(至少在混出来后就是这样)?所以他一时不忿,爬起来就想揍保安队长,幸好被张耳及时按住了,命令他乖乖受板子。事后张耳摸摸被揍痛的骨头,骂陈余道:“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咱们躲藏在这,就得暂时装孙子。你还跟他打,打坏了他把咱们拘留起来一拷问,不就便宜那帮孙子发财了吗?”陈余还有些不服气:“反正又没发明照相机,他认得出来我们个鬼。”张耳骂道:“你还敢跟老大我犟嘴,你他妈的猪脑子啊,没照相机不会对口音啊。”陈余得意地说:“大哥,我们说的可都是普通话。”张耳干脆扇了陈余一个耳光:“放屁,你丫一口河南大梁普通话,谁听不出来,糊弄糊弄这个小区的傻逼们还勉强,想骗那些政府公务员,门都没有。”陈余一想也是,秦朝的户口制度很严格,没有介绍信不能随便迁徙,甚至旅行都要办很多手续,一般老百姓哪有什么闲钱旅行,所以大部分人可能一辈子只会说本地方言。但县廷的公务员不同,他们经常要出差,花的又是公款,毫不吝惜,所以见多识广,被识别出口音来是完全可能的。
总之,这一大一小两个流氓一直在陈县潜伏,如果陈胜不来,他们这辈子只怕也就完了。但是上天可怜他们,给他们送来了伟大的革命领袖陈胜。
会场设在陈县的城楼上,各工商士绅(三老)和黑社会头目(豪杰)都对陈胜的到来表示万分的感谢,陈县的群众也迅速组织起来,在城中举行了盛大的游行活动,欢迎陈胜的驾临。陈胜站在城楼上,看见人群中百姓打出的“陈胜您好”大旗,感动得热泪盈眶,对工商士绅的代表说:“你们要我怎么做,尽管说。”
代表们异口同声道:“将军您亲自披甲执矛,伐无道,诛暴秦,功劳太大,应该当王。”
陈胜究竟是个没见过多大世面的乡巴佬,听了心中暗喜,但又有些害羞,就假惺惺地问张耳、陈余:“我,能行吗?”
张耳、陈余和陈胜不一样,他们之前一直出入黑白两道,不管是打斗经验还是政治经验都远远高过陈胜,于是把陈胜拉到一边,齐齐劝道:“秦王无道,灭绝诸侯的国家社稷,疯狂掠夺残害百姓,将军不顾生命危险,首倡大义,起兵反秦,这是为天下除掉最最无耻凶残的混蛋。但是,如果现在刚刚攻下陈县就称王,只怕天下人会觉得您起义是为了谋一己的私利。希望您暂且不要称王,立刻引兵西向,派人拥立六国诸侯的后代,给自己寻找帮手,这样秦国的敌人就增多了。敌人越多,秦国的兵力就越分散,打仗就越容易。等将军攻下咸阳,屠灭秦国,再东向号令诸侯,诸侯谁不感谢将军的恩德?谁不会诚心诚意听将军的调遣?到时将军不但可以称王,甚至可以称帝,何必现在急着称王,惹大家说闲话呢?”
张耳、陈余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一千多年后,李善长给朱元璋的建议“广积粮,缓称王”也是如此。迫不及待称王,的确会惹来众人的眼馋和攻击,没有实质意义,但陈胜当时的情况,称王是好是坏,学者还有争论,对此我们不加评价。总之陈胜没有听从,他说:“我日暮途远,苦了一辈子,等不及了,先称王,过把瘾再说。”于是自立为楚王,建国号为“张楚”。
“张楚”就是“张大楚国”的意思,这是个很奇怪的国号,因为中国自古国号都是一个字的。但为了让老百姓懂,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陈胜、吴广都是当年的楚国人,想兴复故国也情有可原。根据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五星占》和干支表,从这年开始,原楚国地区大多不再用秦二世的年号,而称张楚元年,说明在当时人中,秦王朝这个黑暗政府已经没有合法性,新政府虽然年轻,力量薄弱,然而有着充分的正义诉求和道德感召力,一时间,各地的百姓纷纷起来,杀掉他们的长官,秦朝关东的郡县烽火四起,身体上脓疮一个个暴露出来,呈现出急性发作的态势,它需要多少药物才能把病情控制住,能不能经过抢救脱离生命危险?上过初中历史的人都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走的。”同样,满身脓疮的秦朝也不会自愿爬进太平间,它迅疾派出了几个主治大夫对自己进行抢救,我仿佛看见他们从遥远的秦朝走来,推开两扇喷着“手术室”三个红字的玻璃门,摘下口罩,低沉着声音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然而手术室外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嚎,连一个探望的人也没有,几个主治大夫发现自己的沉痛完全是自娱自乐,秦朝早已众叛亲离,无人在乎他们的手术是否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