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夫人笑道:“傻孩子,别哭,也许我还要帮你一次。”又转头喃喃道,“最后一次。”说到最后,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孙权道:“母亲多多休养,一定会痊愈的。”
吴太夫人道:“自古无不死之人,我比你父亲多活了几十年,该知足了。”
孙权泣道:“母亲。”吴太夫人赶他:“回去罢,如果有好消息,再来告诉我,我真的有点累了。”
孙权道:“那母亲保重。”又对自己的妻子潘氏及孩子道:“你们好好侍候母亲,千万谨慎小心。”
潘氏道:“主公放心,臣妾知道。”
孙权退出内室,走到堂上,擦干眼泪。他看见宫人忙忙碌碌地洒扫,问道:“你们忙着打扫这件房屋,给谁居住?”
一个宫人道:“太夫人吩咐,让大乔夫人的公子住到宫里。”
孙权有些:“他不是一向跟自己母亲居住的吗?”
宫人道:“臣妾不知。”
孙权抬起头想了想,突然跑到殿下,低声喝道:“快快给孤准备车马,去大乔夫人的北宫。”
4 赐死大乔
大乔离开吴太夫人的宫殿,回到自己的住处,下了车,走进殿中,侍女们合上宫门。
她走进庭院,冬日的庭院非常荒凉,她面对琐窗,望着窗外的太湖发呆,太湖照样闪着粼粼的波光,但那光色看上去极为寒冷。半晌,大乔低声吟道:“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唉!看来终是命运欠佳,不能再见到阿瞒叔叔了。”
这时,她不知道自己的宫门前驶来了几辆轩车,几个甲士在一个带着黑纱冠的名叫张健的内侍率领下,匆匆跳下车。守卫大乔宫殿的侍卫询问他们的来意,张健亮出节信,道:“奉太夫人命令,立刻面见大乔夫人,有要事,不得阻拦。”
侍卫道:“验过节信再说。”说着将张健手上的节信接过,细细端详。另一个侍卫见张健等来意不善,赶忙跑进院内,去向大乔报信。
侍卫验过节信,放张健等进门,走到中庭,有几个侍女急急跟在他们身后,苦苦劝阻:“我们已经派人去禀报夫人了,请等会再进罢。”
张健厉声道:“奉太夫人手谕,片刻不敢拖延。”脚步丝毫不停。这时侍卫已经跑到大乔的住处,大声道:“启禀夫人,外面有十几个甲士要面见夫人,说是奉了太夫人的命令。”
大乔仍在沉思,听见报告,脸色陡变,她咬住嘴唇,旋即变得平静,惨然笑道:“让他们进来罢,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室门砰的一声被推开,甲士们冲了进来,领头的内侍张健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牍,大声道:“奉太夫人命令,请乔夫人跪领。”
大乔回首看着张健,冷笑道:“张健,你好大的胆子,就算赐我自尽,难道就可以不顾上下尊卑,排闼而进了吗?”
张健吃了一惊,奇怪大乔怎么知道自己的来意。虽然奉吴太夫人命令,有恃无恐,但究竟大乔为主,他为奴,在大乔的呵斥下,他嚣张的面孔不由自主地收敛了,低头道:“臣等奉命,急切之中忘了礼节,请夫人见谅。”
大乔道:“罢了。念命令罢。”
张健道:“太夫人命令,请夫人聆听:昔褒姒解颐,宗周旋灭;夏姬耀色,陈国以亡。今君丈夫早殁,而姿容尚新;覆宗之虞,殊非妄度。苟全社稷,必戒来忧。其赐君鸩酒,所遗子息绍,吾将妥为安置,勿念。”
大乔点头笑道:“要死,也得等我换件衣服,请诸君稍待。”
张健道:“臣奉令办事,夫人万勿让臣等为难。”
大乔道:“难道我一个弱女子,还会逃跑不成。如果能跑,又何待今日?”
张健道:“好吧,臣在此谨候。”说完,他径直坐在门槛上,心想:不怕你飞上天去。
这时孙权的车马已经疾驰入大乔宫中,他顾不得车马停稳,疯狂跳下,往堂上奔去。门卫都是孙权调派的,赶忙上前一齐惊恐地跪伏:“拜见主公。”
孙权什么也不看,只顾往里跑。他跌跌撞撞跑到后堂,看见大乔一身素淡衣饰,正捧着酒爵,放到唇边。孙权狂呼道:“不要,放下酒爵。”但是,不知道是迟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大乔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翻转酒爵,微微向后仰着脖子,将那爵毒酒尽数倒进了自己的肚子。
孙权感觉自己膝盖一软,耳朵里嗡嗡乱叫,好像飞进了千百只蜜蜂,差点没栽倒在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站稳身躯,凄声大呼:“快,快舀井水来。快舀井水来——”
坐在门槛上的张健看见了孙权,赶忙紧走几步,扑倒在孙权脚下,道:“拜见主公,臣奉太夫人命令,赐死乔夫人,望主公勿插手此事。”
孙权感觉内心的火焰忽忽地窜上了喉咙,似乎要从鼻孔里喷出来。他什么也没想,右手本能地拔剑出鞘,挥起一剑就对张健当头斩了下去,他感觉自己的剑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但是仍然将这个东西斩开了,他似乎能听见骨屑飞溅的样子,能听见骨头裂开的声响。与此同时,他听见面前有一声凄厉的惨呼,朦胧中一个肥胖的肉体蜷曲在他面前的地上抽搐。旋即,他看见十几个甲士齐刷刷地跪在自己面前,不住地求饶。他喘了一口气,将沾满红色的剑举起来,嘶声吼道:“你们,还不赶快去找井水。”
“快,去舀井水灌夫人饮下催吐,夫人若死,我要尔等全部殉葬。”他发出了第二声惨呼。
甲士们猛然醒悟,疯狂跑了出去。
井水很快取来了,孙权给大乔强行灌下井水,冬天井水冰凉,大乔呼的一声,吐了孙权一身,尽是黑黑的酒汁。孙权浑然不觉,只是凝神看着怀中的大乔。
侍从们站在堂上,远远望着孙权抱着自己的嫂子,垂着头,默然不语。
大乔吐完,脸上汗滴渐渐隐没,痛苦的表情也逐渐消失。孙权重重舒了口气,他吩咐侍女:“好好侍奉夫人,不管什么人来,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许进。倘若夫人有事,我一定要你们的命。”
侍女们惶恐应道:“是。”
孙权将大乔抱到床上,盖好被褥,凝视着她。大乔刚吐完,昏迷不醒,俏丽的脸庞毫无血色,愈增其可怜。孙权凝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踱到堂上,对张健带来的甲士道:“这里的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太夫人要问,就说事情办妥。她若问起张健,就说他回去的时候在路上摔了一跤,暴毙而亡。若敢走漏半点风声,我要你们的脑袋。”
几乎不假思索,甲士纷纷应道:“谨遵主公吩咐。”
5 蒋干逸兴说甄妃
当京口发生的这些变故的时候,远在赤壁的周瑜还正和蒋干在酒筵上叙旧。酒力使寻常不拘小节的周瑜更加放浪形骸,他直截了当地对蒋干说:“据说曹操率兵东下,除了想吞并我家主公的疆土之外,还想夺走孙讨逆将军的夫人和贱内,是也不是。”
蒋干摇头道:“公瑾兄多虑了。曹公铜雀台上美女如云,虽无一能及嫂夫人的姿色,但也都是千娇百媚,怎么会干这种事呢?公瑾兄从何处听来的传闻。”
周瑜哈哈笑道:“尝闻曹植《铜雀台赋》云:‘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据说正是写中了曹操的志向,岂有妄乎?”他虽然听妻子唱过《铜雀台赋》,知道并没有诸葛亮在他面前背诵的这两句。但又怕小乔唱的本子是有人故意窜改过的,所以提出来试探蒋干。
蒋干道:“吾兄大错了。此两句赋的确写中了曹公的志向,不过其中的二乔乃是铜雀台东西两座虹桥,并非指孙讨逆夫人和嫂夫人两个啊。具体词句也和吾兄所念的不同,不知是何人妄自窜改,故意制造事端。”
周瑜这才确认自己是实实在在受了诸葛亮的骗,道:“哦,也许是我错了……哈哈,喝酒喝酒。”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又问:“那曹操击破冀州之后,曹丕不是也抢了袁绍的儿媳甄氏为妻吗?这总不会有假罢?”
蒋干道:“这个……那也是袁绍妻子刘氏主动献给曹丕的,不能说抢啊。”
周瑜指着蒋干大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蒋干也知道自己的辩解比较牵强,只好陪着大笑。周瑜又道:“据说甄氏国色天香,又兼才艺,比之贱内如何啊?”
这话又勾起了蒋干的感慨,他叹道:“各有千秋,各有千秋。不瞒公瑾说,干在邺城时,也曾有幸被五官中郎将邀请去府中宴饮,宴饮当中,五官中郎将命甄氏出来拜见宾客。干有幸偷窥了一眼,惊为天人啊,若不是今天见到嫂夫人,还以为甄氏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呢。”
五官中郎将也就是曹操的儿子曹丕,听说他的妻子甄氏也不及小乔,周瑜自然有些得意,又笑道:“据说那甄氏除了容颜绝美之外,还广有才艺,敢问子翼兄,她有怎样的才艺啊?”
蒋干道:“那次她当场给我们弹琴唱曲,曲子是她自己编的,歌词也是她本人填的,还不算广有才艺吗?她的词曲俱佳,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干现在想起来还不禁神魂飞越呢!”
周瑜也有些好奇:“哦,怎样的歌词,吾兄还记得罢。”
蒋干笑道:“想当日和兄同窗苦读时,别的不敢和兄相比,唯有记性有一日之长,怎会不记得?”
周瑜道:“那就烦请兄默诵一遍如何。”
蒋干于是将酒一饮而尽,朗声吟道: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周瑜抚掌赞道:“果然好词。”
坐在一旁的黄盖虽喝得有些晕乎乎的,但听到这首歌词,恍然觉得有些不对,不觉喃喃道:“这词似乎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周瑜道:“听子翼吟诵甄氏词曲,的确非同凡俗。瑜今天也有一歌,欲在子翼前献丑。”
蒋干酒已半酣,不由拍手道:“好,久闻吾兄善琴曲,江东有云:‘曲有误,周郎顾。’今日有幸一聆殊为有幸。”
周瑜对小乔道:“你为我鼓琴,我起舞和之。”
小乔道:“敬闻夫君之命。”
蒋干想,周瑜大概是对甄氏的才华不服气罢,且看这夫妻二人的歌舞到底如何。
周瑜大声道:“来人,天色已晚,点灯。”
侍从赶忙点上红烛,共有几十支之多,船舱里立刻变得红彤彤的,每个人脸色也红彤彤的,感觉十分温暖。
几个侍者又抬过一架琴,放在小乔跟前。小乔深深吸了口气:“诸君,妾身献丑了。”说着纤手轻拨,一串琤琮的琴声立刻在船舱中回荡。周瑜拔出宝剑,走到船舱正中,回旋起舞,嘴里同时大声唱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鸣!”
曲罢歌绝,满座诸将和侍从们都尖呼起来,非常激动。蒋干觉得周瑜唱的歌虽然气势不凡,但文采比甄氏的差得远了,辞藻也很贫乏,后三句的前三个字都是前一句的尾巴,这样的写法很少,约略相似的大概只有楚霸王项羽的《垓下歌》,歌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但人家的歌词字字是血,哪像你周瑜徒具豪迈。再说你周瑜哪点能跟楚霸王比呢?人家虽然英雄失意,但毕竟也曾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你一个小小的东吴水军都督,率领三万水兵来到赤壁送死,悲则悲矣,却无半点壮丽之感,只怕你这个漂亮妻子,将来也会成为曹丞相的妾侍罢。想到这里,蒋干又有些高兴,自己虽然没有这么美丽的妻子,可是有也未必是好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家若要夺你的妻子,必须要把你杀了才行,这可着实有些悲惨。他虽想得高兴,陡然又为周瑜不忍起来,究竟是自己的少年伙伴,看到他死也谈不上快乐啊!
周瑜见蒋干神色忽喜忽悲,不知道他想什么。这个呆子,他的呆是有名的,当年一起念书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现在还是一点都没变。他高兴什么?忧伤什么?
看见周瑜投来的征询目光,蒋干也不能不懂事,赶忙鼓掌赞道:“唉,我刚才醉了,不过不是酒醉,而是心醉。吾兄真是文武双全,刚才歌舞词曲俱美,直驾甄氏而上之,嫂夫人琴也奏得极佳,让我如痴如醉,吾兄当真是艳福不浅啊!”一面借醉,将眼睛又狠狠看了一眼小乔。
周瑜还剑入鞘,道:“子翼兄见笑了……据说曹操少子曹植也看中了甄氏,却被曹丕抢了先,因此心中一直郁郁,是也不是?”
蒋干赶忙摇手:“人主家事,事涉隐秘,臣下不敢与闻,公瑾兄还是说别的罢。”
周瑜哈哈大笑:“看来子翼没有真醉,是装醉啊。不行,今天故人重逢,定要一醉方休。”说着命人持过一个大酒爵,给蒋干劝酒:“子翼兄,若念及我们故友两人之间的情谊,就请饮尽此杯。”
蒋干推辞道:“实在饮不下了。”他的酒量怎么能及周瑜,而且这次来访是带着使命的,还想找机会游说周瑜呢,哪里便敢喝得烂醉。
周瑜执意不回,道:“兄刚才装醉,还未罚酒,这回肯定又是装醉。”
蒋干求恳道:“这回实在不是装醉,是真醉了。”
周瑜道:“那就说说曹丕兄弟争夺甄氏的秘事来听听如何。”
蒋干秉性憨厚,想想这些事在邺城的文人之间,也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秘闻,甚至是佳事韵事,谈论起来反而是颇雅致的,于是道:“其实也没什么,曹公一向爱少子曹植文采,欲立他为嗣,所以经常让他随侍左右,这次也带他来了军中。曹植爱慕甄氏,也是有的。其实何止是他,就连曹公本人,又何尝不以未先抢到甄氏为恨,曾满怀嫉妒地说,那次击灭袁氏,仗是为曹丕打的。食色性也,美人谁会不爱,干猜测大乔夫人守寡,也会有不少人觊觎罢?哈哈哈。”
他话音一落,黄盖陡然站了起来,怒道:“大胆,放肆,大乔夫人是我家主母,你这竖子,竟敢随口胡说。”同时手按剑柄,就欲上前。
蒋干见这老将满面怒气,威风凛凛,酒吓醒了一半,正待解释,周瑜一摆手,拦住黄盖,笑道:“子翼兄这回可真是醉了,黄将军何必跟醉汉一般见识,何况子翼兄还是我的好友!”
主将出面打圆场,黄盖也不能不给面子,只好愤愤不平地坐回故席,其他诸将都奇怪地看着黄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敏感。
周瑜向蒋干解释道:“你这番话可得罪黄将军了,黄将军和大乔夫人是姻亲,可不能随口胡说啊。”
蒋干赶忙道歉,又责备周瑜道:“我本不想说这些,你偏逼我。”
周瑜笑道:“我只让你说曹丕兄弟和甄氏,谁让你借题发挥了。”
6 吴太夫人一怒而亡
在京口的孙权,一面准备着征召士卒出兵合肥,一面天天进宫去探望病中的母亲。这天他刚走进前庭,就看见孙绍在院子里和自己儿子孙亮玩耍,见了孙权,孙绍忙伏地施礼道:“主公。”孙亮见过父亲之后,蹦蹦跳跳地又跑到后院去了。孙绍却不走,仍是恭敬地站在孙权跟前。
这孩子倒是乖巧。孙权想,他笑着摸摸孙绍的脑袋,道:“在这里居住,习惯吗?”
孙绍道:“母亲告诉我,不习惯的事一定要强迫自己习惯。”
孙权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哦,看来还是不习惯了。如果真的不习惯,我就去禀告太夫人,让你回去陪伴母亲如何?”
孙绍低头咬着嘴唇:“那样奶奶会愈发讨厌母亲的。”
说他乖巧,毕竟又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想说什么就脱口而出了。孙权安慰他:“别担心,是我请求的,不关你母亲什么事,不怕。”
孙绍望着孙权的脸,重重点了点头。孙权发现他长得愈发像自己的哥哥孙策,暗想,大乔是厌恶自己哥哥的,而她的儿子又这么像哥哥,她心里会是怎样一种滋味呢?他站在那里,呆了半晌,满脑子都是大乔的脸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对孙绍说:“你在这玩,我去见太夫人了。”
说完孙权离开,向殿中走去,他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突然听见后面孙绍叫道:“叔叔,还是不要说了,我在这里很习惯。”
孙权回头看着孙绍,半晌,笑了一下,又走进去了。
吴太夫人的脸色比昨日更加疲惫,孙权依旧跪在她床前的青蒲席上,将脑袋凑近吴太夫人的床,低声问候道:“母亲,今天感觉如何?”
吴太夫人睁开眼,看见是孙权,冷哼了一声,道:“总还得拖几天才死。”
孙权心中一阵发紧,他感觉母亲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他的内心,他做的事,母亲都知道。但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下意识地叫道:“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