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用吗？”梅丽德丝说。
“不是很有用，但比我尝试过的其他办法要好。”
“你还尝试过什么办法？”
“哭呗。”
“妈妈，我真的好冷，全身都湿透了，我们回家玩玩跳棋什么的吧，我们可以在回家的路上思考你的问题。”
“谢谢你，宝贝。”朱莉搂着梅丽德丝往回走。
他们回到家，换上干净衣服，玩了两盘跳棋，喝了几壶茶，又把剩下的馅饼吃完，每个人都撑得肚子滚圆。就在这时，梅丽德丝忘了合上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响起了视频通话的铃声。
电脑放在凯尔旁边的小桌子上，凯尔朝电脑瞟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对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萨姆和梅丽德丝喊：“电脑上显示外婆给你打电话了，你不是在和埃迪奶奶视频聊天吧？”
埃迪是梅丽德丝的奶奶，今年九十八岁，她老年痴呆，常年卧床，耳朵完全听不见，脾气还很暴躁。梅丽德丝不知道该说是和她聊天，还是说和已经去世的外婆聊天，哪个版本更能让爸爸相信呢？
“点一下拒绝通话。”梅丽德丝和萨姆异口同声地说。
“这上面还有外婆的头像呢！”朱莉说。
“应该是电脑故障，”萨姆说，“凯尔，点一下拒绝通话，要不就把电脑合上吧。”
朱莉有点警觉，有点惊慌，又有点害怕，或者是被这些高科技的东西弄糊涂了。她伸出手，点了一下接受通话。
对话窗口弹开了，萨姆和梅丽德丝从厨房冲出来，挡在电脑屏幕前面。
“嗨，亲爱的，”电脑中的莉薇说，“最近好吗？”
梅丽德丝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愣了半天才开口，“我很好，外婆。你呢？”
“哦，我也很好，宝贝，你知道的。你忙不忙？我等下要和夏洛特、玛塔出去看电影了，想着在出门之前跟你打声招呼。”
“你能打电话来，我也很高兴。”梅丽德丝轻声说。她和萨姆紧张地相互看了一眼。怎么办呢？他们都不敢转身看凯尔和朱莉。但他们也知道，只有一个办法解释这一切，“看谁在这里呀。”梅丽德丝一边说，一边和萨姆慢慢地从摄像头前挪开。
朱莉脸色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她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自己的母亲。
“是朱朱呀！”外婆大声喊，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叫她。
朱莉还在目瞪口呆。
“看到你我太高兴了，宝贝。我好想你，凯尔也在，原来大家都在。我忘记了，梅丽德丝跟我说过，你们这周末都会来。”
朱莉什么话都没有说。
“亲爱的，梅丽德丝没有告诉你，我很想跟你说说话吗？没什么大事。就有几件事想问你，你下周能不能抽空给我打个电话？”
朱莉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这里有个叫皮特的做陶器的家伙？”她当然说过，还说过很多遍，“他在我们这边的集市上卖陶器，但没有你们两个手艺的一半好。”
朱莉依旧沉默。
“你们知道吗？他做杯子，做碗，做花瓶，做这些普通的东西，也做搁勺子的小支架、喂鸟食的槽子、放面包的篮子和碗碟，他甚至还做陶艺的首饰。大家还很喜欢他做的小瓷人，可以把它们放在花园里做装饰，但他做的东西都没有你们做的好看。”
朱莉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慢慢地瘫倒在客厅的地板上。
“他也按照客户的要求订制，你们能订制吗？也许你们也应该认真想一想，因为他这方面的生意做得真的很好。他有一个网站，你们有网站吗？也许你们应该建一个网站，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在网上买东西。下次我回家的时候，我要给你们带一份他的广告传单……”
“别说了！”朱莉咬紧牙齿，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萨姆伸出手，把笔记本电脑合上。有那么一分钟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最后，微微颤抖的萨姆终于想出了一个他所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解释，这也似乎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了，“我们……我……在电脑上设计了一个程序，它能从外婆的邮件账户给我们寄信，能模仿她的样子和声音跟我们聊天，就跟她真人一样。”
“你破解了她的邮件账户密码吗？”凯尔说。
“不完全是这样。”
“你假装是她，用她的口气给别人写电子邮件？”
“不是，我什么都没有写……”
“这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吗？”凯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不是玩笑。”梅丽德丝坚定地说，“写邮件的不是萨姆，是电脑程序。程序分析了外婆给我写的所有的电子邮件，还有我的回复，分析了我们之间的聊天记录，它熟悉外婆写信的特点、她的思维方式，当然，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和样子，然后，程序会以她的身份寄出邮件，通过她的形象和我聊天。”
“我听不下去了。”朱莉低着头说。
“一开始是有点儿难以接受。”梅丽德丝说。
“难以接受……你们两个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干？”凯尔几乎是在咆哮。
“这又不是真的，”萨姆说，“又不是真的外婆……”
“当然不是，”凯尔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但你要知道……”萨姆接着说。
“知道什么？知道是电脑在模仿她？”凯尔已经怒火冲天了。
“应该说，是电脑在按照外婆的模式运行，它能准确猜出外婆会说的话。”萨姆说。
“所以，现在就好像是外婆还活着，还住在佛罗里达，还和我们在一起。”梅丽德丝急匆匆地补充，“现在，她给我写邮件时说的话和她在世时会说的话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我还可以看见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和她聊天。”
朱莉只是低着头，拼命地摇着，“你为什么要……对我死去的妈妈这样？”萨姆看到她全身都在颤抖。
“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萨姆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对她说，“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她呀。”
“你为什么要这样去搅乱她的回忆——我的回忆，搞这个……这个蠢把戏？”
“你也可以给她写信，妈妈，”梅丽德丝温柔地解释着，“她会给你回信。你可以给她打电话，她会接电话，会和你说话。”
“不会的，她不会。”朱莉虽然生气，但十分冷静，“因为她已经死了，她死了！”这时，朱莉从地板上站起来，走到外面阳台，她两手紧紧抓住栏杆，像是打算从阳台上跳下去或是打算把栏杆掰开。梅丽德丝想跟出去，爸爸站起来阻止了她，他让梅丽德丝给妈妈一些时间和空间恢复，但女儿并没有听他的话，还是跟了出去。
“我们原本不想让你们这样知道这件事。”梅丽德丝对妈妈说，说得好像朱莉来就是为了发现这个秘密似的。
“你们压根儿就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件事，你们从来没打算告诉我们。”
“我打算的，我想告诉你的，因为……因为外婆问起了你。”
“别再说‘外婆’这两个字了。我虽然不清楚萨姆弄的这是什么，但这绝不是外婆，绝对不是。”
“确实不是，它只是个电脑程序，”梅丽德丝同意妈妈的说法，“但她问起了你，问你怎么还没有给她打电话。”
“因为你外婆已经死了，所以我不可能给她打电话。天哪，梅丽德丝，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话很荒唐吗？”
“但这就是关键所在。我知道这个电脑程序并不是真正的外婆，但通过它，我还可以和外婆说话，还可以看见外婆的样子。你难道不想再见外婆一面吗？”
“想，我当然想。”
“这不就行了？”
“但我不能这样。”
“大家都没有损失啊！”
“我有。”
“为什么？”
“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她是不对的。”
“那么，什么是纪念她的正确方式呢，妈妈？”
“你可以去看她以前的照片，梅丽德丝。你可以去跟别人说她以前的故事，你不就正住在她的公寓里吗，这难道不是……”
“这些就够了吗？”梅丽德丝说。
朱莉愣了，“这些永远都不够，我知道，但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为什么？”梅丽德丝依旧不依不饶。
“因为这不是外婆，她留给我的只有回忆……”
“我们正是利用了对外婆的回忆，才创造出这个程序。有你的回忆，也有她的回忆，把这些回忆保存、利用起来，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朱莉泪眼汪汪地看着女儿，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了她高领毛衣的衣领。她把女儿拉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就这么安静地拥抱着。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开口轻声说：“梅丽德丝，我爱你，比爱任何人都要多，我会永远都这么爱你。你现在已经是个大女孩了，但我真搞不明白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这是一件很残忍、很自私的事。最重要的是，如果你外婆天堂有知，她不会赞同你们做这件事的。”
萨姆坐在客厅里，远远地看着她们。梅丽德丝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耷拉着双肩，他好像看到了她小时候被父母责骂时的样子。
但就在这时，梅丽德丝发起了反攻，“你就是这么害我的，妈妈。你害了我！每一件事只要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做，那就是错的。每个人，只要不同意你的意见，就是不能原谅的。我喜欢住在城市里，不喜欢住在岛上。我喜欢住在这幢大大的老公寓楼里，你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我搬走。我喜欢在热热闹闹的街上和大家一起逛街购物，你却因为他们买的东西不是手工制作的，就讨厌他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内疚，后来，我才意识到，你的想法才是错的。那些只是你一个人的观点、你一个人的决定和想法，我有权有我自己的想法。”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观点，梅丽德丝。如果你们现在做的这件事是正确的，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保密，不敢告诉别人？我不想和这样子的你们在一起。我爱你，但现在，我想回家了。”
梅丽德丝叹了一口气，“你从来都是这样，一不敢面对现实就想回家，妈妈。”
“梅丽德丝，我不想陷进去，我也不想看着你们俩陷进去。”
朱莉走回房间，开始收拾行李，她连看都没有看萨姆一眼。她让凯尔给萨姆和梅丽德丝道别，她坐在车上等着。出门时，她从包里掏出两个深蓝色的杯子，把它们放在合着的笔记本电脑上面，她吻了吻女儿低着的额头，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关上门。
“爸爸……”梅丽德丝刚张开嘴。
“别说了。”凯尔说。
“为什么？”
他没有说为什么，“她星期二晚上很晚才把杯子烧制好。”他朝那两个杯子点了点头，“我们正在试这个新的颜色，漂亮吧？”
“嗯……非常漂亮。”梅丽德丝半天才挤出这句话，显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另找话题。
“那我们回去了，”爸爸说，“等你妈妈冷静下来，我们再给你们打电话。”他吻了吻梅丽德丝，跟在妻子后面，也走出了大门。
整整半个小时，梅丽德丝都用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萨姆煮好一壶咖啡，把咖啡倒进了那两个新杯子。
“这样做不好。”梅丽德丝说。
“确实。”萨姆同意她的话。
“外婆刚说‘你好’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把电脑关了。他们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他们怎么猜都不会猜到的。”
“是啊。”
“我们可以过一段时间再跟外婆解释，她会理解的。”
“这可不行，梅丽，她不会理解的。但她理不理解没有关系，反正那又不是真正的外婆，那个会理解或者不会理解的外婆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梅丽德丝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你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吗？我们让他们意外发现了这一切，他们还没有准备好，所以觉得无法接受。”
“我觉得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如果我们让他们事先有心理准备，就不会这样了，他们慢慢就会明白了。”
“怎么慢慢明白？”
“我们要给他们一点儿时间，”梅丽德丝说，“他们不喜欢高科技的东西。他们对普通的电子邮件都不是很熟悉，更何况是死人寄出的电子邮件，他们也一直不喜欢在电脑上视频聊天。也许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接受了。”
“不会的，他们不会接受的。不过没关系，我不是为了他们才设计这个程序的，从头到尾，这个程序都只是为了你。”
梅丽德丝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们可能不是合适的人，他们不是测试这个程序的正确对象。”
“测试？对象？”
“我真笨。你知道我们应该给谁打电话吗？戴希尔呀！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萨姆没有回答。他不太清楚她现在到底在想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最后的那个问题只是反问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