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算什么呢?不过是人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世界上,那是一种没有病痛、没有烦恼的存在方式。
都说人的心理容积是无限的,但这不代表无须清理。
我心里积压了太多怪草吐出的苦水,如果找不到倾诉的对象,我想我大概会一直失眠下去,我的脑海里晃过一个个倾诉对象,最后,还是定格在那张脸上。
开学前一天,我到学校领完书之后,便守在乐遥的教室门口。他们班不知情的男生朝着我坏笑,又对乐遥吹口哨,我硬着头皮站在后门,等到乐遥出来,便走上前,把他叫走了。
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我只是一味地往前走着,边走边把我所知道的一个个噩耗都告诉乐遥。初春仍是昼短夜长的天,黑得很快,等我把想说的话都发泄完之后,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的街头,到处都是叫卖的大排档。
一直都是默默听着我说话的乐遥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嗡嗡,你肚子饿了吗,我们吃点东西吧?”
我惊讶于他的冷漠,瞪大眼睛看着他,以为自己是幻听。
他却径直走向离我们距离最近的一家面馆,回过头,平静地问我:“你想吃什么面?”
“没想好吗?这儿的精品牛肉面好吃,要不,你也吃这个?”乐遥根本不算是在询问我的意见,他叫了两碗牛肉面,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付了钱,随便拣了一个位置坐下,见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侧脸问我,“不过来吗?”
我气呼呼地冲过去,发火了:“你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吃面吗?刚刚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怪草现在已经是骨瘤癌晚期的人了,身上有三处转移!而且这一切她都知道了,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很快会垮掉的!她妈妈还怀有身孕,却不能生下来,就连她妈妈都得了癌症,乳腺癌,你知道吗?”
乐遥拆开了一双一次性筷子。看到他越是镇定冷静,我越是窝火,于是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我问你,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我听见了。”乐遥淡淡地应道。
我顾不上周围好事者的眼光,呵斥他道:“乐遥!我现在才知道,到了关键时候,你竟然是这么冷漠的一个人!”
乐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头迎上我犀利的目光,可语气还是很漠然:“那么,你觉得我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呢?嗡嗡,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好吗?是泪流满面哭肿了眼睛,然后继续接受那个自己无法改变的现实,还是,像你现在这样,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这样……有用吗?”
他的一席话,塞住了我的口。
我愤愤地站在那儿,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却无力向他砸去。因为,他说的话我也懂,我知道自己再冲动、再激动都没有用,事实还是摆在那儿,不偏不倚,不更不改。可是,至少让我知道他听了这个消息也会难过,这样有错吗?
我别过头故意不看乐遥,却无意间发现了街口的一家彩票投注点,我想都没想地拉起了乐遥的手,朝着目标跑过去。
一直在一旁不敢插嘴的店主对着奔跑而去的背影大喊:“喂!你们的面还要不要了?”
乐遥回头还来不及应答,就因路上与我们险些擦肩而过的中巴断绝了回复的机会,我拽着他大步走到投注点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对摊主说:“一张彩票!”
“你这是干吗?”乐遥问我。
我不理他,直到摊主把一张打印着一串随机数字的彩票交到我手上,我才走到路旁,举着它,对乐遥说:“癌症晚期能被治愈的概率,就像我手里这张彩票中奖的概率一样大。”
乐遥无奈地冷笑了一声:“嗡嗡,你以为生活都是那些狗血的电视剧吗?”
他抢过我手里的彩票,一撕为两半,再三下两下撕得更碎,纸屑从乐遥的手中被风吹跑,我看着这一幕,眼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浑蛋!”
我张牙舞爪地把手伸向他,真恨不得扑上去把他也给撕碎了。他却抓住我的手腕,狠狠地说:“与其斗气去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好好地陪伴她不行吗?治愈是医生的职责!嗡嗡!你清醒一点,好吗?这与你无关!你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我现在能做的,只有陪伴她度过接下来的时间,你懂吗?别再学动画片里的救世主,说那些没用的话了,可以吗?”
我挣扎着的双手,终于,渐渐停止了攻击,刚刚似乎还像英勇战士一般充满力气的我,这个时候,竟然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似的,呆站在那儿。
乐遥松开我的手,说:“怪草也是我的朋友,是我喜欢的人,要说难过,我的心情绝对不亚于你,但是我不像你们女孩子,不是遇到难过的事情,就能大哭一场让自己减压。也许你不会懂,男生的生命承载了太多需要担当的东西……怪草现在的情况,我们不是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了吗?嗡嗡,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吗?想过有一天万一怪草的情况更糟糕,甚至是……”
他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藏不住的悲伤。他默默地闭上了嘴巴,转过身,扶着墙壁,什么也没有再说,而我看着路灯下他那被拉长的寂寞的影子,似乎瞬间读懂了很多。
怪草常常对我说,她之后的身体状况就应验了中国的一句老话——病来如山倒。身上三处转移的肿瘤中,右大腿一处痛得最厉害,长得也最大。其次是左腿截肢之后剩下的那一小截小腿,也会经常痛。稍微好点的是胸前的骨肿瘤,但是也有4厘米大了,最近偶尔也会有些痛。这一处的部位是最危险的,因为它离内脏太近了。
她躺着的姿势越来越难找了。如果朝天睡,就压到了右大腿的肿瘤;如果朝左侧睡,左小腿又没地方可放;朝右侧睡是不可能的,右腿根本不能受力。她只好向左倾斜一些,慢慢找个不太痛的睡姿。以后两腿上的肿瘤都长得更大了,就更没活动的空间了。
现在,怪草已经不会向我们隐瞒任何痛楚了,而以前,她为了让我们好过一些,还惯用那一招报喜不报忧。
怪草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跟我打趣道,说不定比起现在的痛苦,死还要好受一点。如今的她,最大的问题就是情绪不稳定,时而乐观,时而绝望,让人捉摸不透。
之前怪草还会使用我教她的大笑止痛法来转移疼痛的注意力,但渐渐地,怪草说这个方法也失效了,她只能想别的办法。
于是,她开始在用来擦眼泪的筒纸上写字,一卷卷筒纸上写满了过去的每一个日子和将来的每一个日子,日期底下都是一行小字:努力活着。
我问她:“怪草,这是干吗呢?这些纸巾难道以后不用了?”
怪草笑着摇摇头:“我想过了,我不能总是哭,哭多了还会脱水,那就想办法减少哭的次数吧。我在筒纸上面写字,就是为了告诉自己,如果哭的话,擦眼泪的时候,纸巾上面的字就会印到鼻子上面。你知道我最爱干净了,为了不让自己满鼻子满脸都印上字,我也会忍住眼泪的。”
“傻瓜……”我看着怪草微笑的样子,心就更疼,别过去的脸差点要哭鼻子。
怪草艰难地够了够身子,把我扭过去的身子扳了回来,撅着嘴巴说:“嗡嗡,我可是一视同仁的哦,如果你哭的话,也要受惩罚的!”
被怪草这么一说,我破涕为笑。
怪草说:“嗡嗡,生病之后经历了那么多痛苦,我真的不怕死了,仔细想想,其实死真的一点都不可怕。活着的时候,疑虑牵挂着死 ;死的时候,又眷眷恋栈着生,难怪有太多人一生都活得不安,活得好累。比起那些人,我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幸运的。我不会像百万富翁那样,死了之后,担心自己的钱财如何被继承;我也不会像达官贵人那样,死了之后,琢磨自己的位置由谁去接替。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你们就是我的财富,除了爱,我一无所有,但恰恰也是这样,我比谁都不害怕死亡。”
听了怪草的话,我顿时觉得自己全身充满了力量,也跟着她振奋地说:“我也不怕死!”为此,我还产生了一个十分愚蠢、在脑袋里萦绕不去、无法摆脱的想法——我也想尝尝生死之际的滋味。
在这份勇气还没有消去的时候,我邀请乐遥一起去玩一场蹦极。当然,叫他只是我担心自己会临阵脱逃,他是放狠话的高手,这种时候,找他绝对没有错。
原以为乐遥不会陪我疯,谁知道他竟然一口答应了,还说要陪我一起跳。
“我没听错吧?”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乐遥。
他点点头说:“趁着我没改变主意之前,我们行动吧!”
蹦极就在郊外的水库那儿,与水面距离四十余米的桥梁边上,我往下望了一眼,就双脚哆嗦,已经绑好背带套与安全绳的乐遥对我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下了狠心,一扭头,对身后的蹦极教练说:“帮我绑好吧,我要跳!”
于是,我和乐遥就像两只等着下锅的鸭子,因为这边的蹦极主要是为情侣设计的,所以我们被绑在了一起,这种感觉虽然很别扭,但是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了。开始之前,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我忐忑地闭上了眼睛,按照刚刚教练教我们的,两臂伸开,双腿并拢,头朝下,一鼓作气跳了下去。
当人落到离水面一定距离时,橡皮绳被拉开、绷紧、阻止人体继续下落,当到达最低点时橡皮绳再次弹起,人又被拉起,随后,又落下,这样反复多次直到橡皮绳的弹性消失为止。
几秒钟的自由落体运动,让我感受了一次非凡的旅行,时间就像绑在我脚踝上的那条橡皮绳一样,时而紧缩,时而拉长,在落入水面前的那一刹那的感受,是不是就是冲破了死亡的恐惧之后的平静?
我心里闪过一丝惶恐之后,更多的是刺激和快感。等我们重新回到陆地上的时候,我发现自以为“蹦极也不过如此”的自己,竟然紧紧地拽着乐遥的手。从那之后,他常常嘲笑我,大象的胆子,老鼠的心。这种奇怪的比喻,大概也只有理科班的木鱼脑袋才想得出来吧?
时间与机缘是催化剂,我和乐遥的关系,像起了化学变化,渐渐有了改观,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常常缠得我失眠,我搞不懂难道自己还喜欢乐遥吗?不是早就放弃了吗?或者,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种想法早就死在了萌芽状态,那么,我究竟是怎么了呢?
为什么与乐遥说话向来大声不计淑女形象的我,竟然连说话的语调都和气了许多?从来都爱与他抬杠的性格,也莫名其妙地收敛了不少。
难以言说的改变,在看到怪草的时候,才有了答案。
对乐遥,在我心里已不只是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问题了,在时间的羁绊中,我们成了同进退的难友,彼此鼓励、微笑,给对方勇气勇敢起来,一起微笑着面对怪草,陪她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