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没有加入她们的争论,憋足了一口气,抓着手机,从床上爬了起来,跳下床,快步跑出了房间,身后是她们惊慌的询问声:“嗡嗡,嗡嗡,你要去哪里啊?”
是啊,这是要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现在寝室里这种让人心口闷得发慌的感觉,我快受不了了。
盛夏的夜晚到处都是昆虫的叫声,没有一处僻静的地方能够足我容身,我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关寝室大门的时间,想翻出去不容易。我顺着楼梯一直走到楼顶的天台上,抱着手臂,靠着墙壁坐下,仰头失神地注视着天空,第一次做到努力忍住没有哭。
如果人死了真的能够化做一颗星的话,那么,怪草现在正低头凝视着我吗?如果是她的话,这个时候,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手上的手机来电提示灯忽明忽暗,她们大概是想打爆我的电话吧。可是,这个时候,我就是不想跟她们说话,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宁愿去揣测这一切的是陌生人,也不希望连自己身边的朋友都知道。其实,我一直在努力脱离过去的痛苦回忆,我以为我在这个地方能与这群人产生新的回忆,但最终又绕回了那个圈子。这让我非常沮丧。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我打开手机浏览器,将之前发的微博删得一条不剩。或许我并不想引来任何人的关注,或许我只是想让一个人看见,她是怪草,而那儿是我们的联络站,仅此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三道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往天台靠近,我连头也没有扭过去看,不久就听见魏佳男先叫了起来:“在这里!嗡嗡在这里!”
她们三个一下子围了过来,在我身边蹲下,蒋茜温声问道:“嗡嗡,你怎么了?”
我依然抬头看着天空,她们见我不说话,心里更是发慌,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们没想到讨论你的微博,你不喜欢……”
魏佳男拽着我的胳膊晃了晃,说:“嗡嗡,大不了我自觉取消关注嘛,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憋在心里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我哭着使劲儿摇头,不断说:“没了……都没了……我全删掉了……”
“啊?”她们三个异口同声地惊叹,“为什么啊?”
特别是有话直说的沈宛俞,问我:“嗡嗡,你这是干什么呀?不就是让大家发现了你的微博嘛,里面也没有什么大事啊!况且,大家也只是随便讨论一下,并没有放在心上。如果你觉得你里面有什么秘密被我们发现了,不愿我们说出去的话,跟我们说一声就行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们的为人?”
我不停地摇头,抽泣着说:“不是……不是这样的……”
蒋茜揉着我的肩膀说:“嗡嗡,我们真的没有恶意。你写微博的事……其实我们很早就发现了。”
我红着眼眶,诧异地看着蒋茜,魏佳男举起手,小心翼翼地说:“有一次我的电脑坏了……不是借你的电脑用了一下吗。”
记不起的瞬间,隐约的印象渐渐浮现在放空的大脑里。
还有一个向我保密的理由,她们没有告诉我:她们之所以特别关注我的举止,是因为心理老师跟她们打过招呼,要看好我,多观察,以防我做出什么极端的行为。
“因为很想知道嗡嗡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忧伤,对什么都无精打采,你脾气很好,却没有跟谁特别亲近,看到你的时候,你老是一个人。很想听听你的故事,但好像没办法走进你的心里……”
涣散的目光寻找到了焦距,我凝视着魏佳男脸上认真又诚恳的表情,还有蒋茜热切的眼神,感觉到大家手心间的温暖。站在栏杆边的沈宛俞,用双手支撑着上半身的重量,俯视着宿舍区的夜景,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感叹着说:“每个人都有过去,虽然不知道嗡嗡你曾经经历过怎样的人生,但是,不走出来,就会陷在黑暗里,永远不会看到明天的太阳……压在心里的事,要说出来,才能释怀。”
沈宛俞转过身,黑暗中,她的眼眸闪烁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光:“能和我们说说怪草的故事吗?关注了你那么久,最想问的就是这句话。”
那天晚上,在她们的一再要求下,我把怪草的故事,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那年不愉快的春节过后,怪草的妈妈告诉我,怪草已经得知了自己的病情的真实情况,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骨癌已经转移。她以为的乳腺纤维瘤,其实是胸前的骨转移;她以为的大腿扭伤,其实是大腿根部的骨转移;她以为的左腿水肿,其实是左腿的骨瘤癌复发。癌细胞在她的三处身体器官迅速繁衍,骨瘤癌早已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展到了晚期。
重大的安慰工作又一次降临到了我的肩膀上。
那天,我去看怪草时,她一直在埋头睡觉,我确信她不是装睡,却是逼着自己睡了很久。因为她曾经跟我说过,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觉得时间是永恒的、静止的。我沿着她的床沿坐下,静静地凝视着她熟睡的模样,不知道在梦里的怪草是不是一个健康的女孩儿,我想一定是吧,不然她的脸上怎么会有像孩子一样陶醉的神情?
我想给怪草掖好被子,却笨手笨脚地将她弄醒了,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揉揉眼睛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说:“怪草,抱歉啊,把你弄醒了……”
怪草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故作轻松地对我说:“哈——没想到我整整睡了十个小时呢!”
我注意到怪草那肿得像核桃一样夸张的眼睛,应该哭了很久吧?把眼睛都哭肿了,我心疼地看着她,问道:“今天,身体感觉如何?”
“非常棒啊!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今天真奇怪,那些癌细胞竟然没有搅乱我的好睡眠。”
怪草越是说得轻巧,越显得不正常。
我润了润唇,张开嘴巴:“怪草……”
怪草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抢了先,说道:“嗡嗡,如果你跟我爸妈他们是一伙儿的,就什么都别说了……昨天我全知道了。”
“知道什么?”关键时候,我和怪草妈妈他们划清界线,开始装糊涂。我知道自己是胆小鬼,我害怕,害怕怪草责怪我怎么会站在他们那边。
怪草见我一脸无知的样子,问道:“他们没告诉你吗?嗡嗡,别装了,你的眼神不会骗人。”
我尴尬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一下子接不上话。
怪草说:“早在我做完截肢手术却几乎没有康复的迹象时,他们就知道我没必要化疗了。骨瘤癌早期……那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曾经还傻傻地以为,只要我想去,医院的大门便是永远向我敞开的。哪里知道,医院却将我拒之门外,他们放弃我了!”
怪草愤愤地说完之后,又用无谓的口气补充道:“不过,像现在这样知道了自己到底是半斤还是八两,反而比较好,不用再做什么春秋大梦了,说什么总有一天能恢复健康,装上假肢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全都是屁话!”
我担忧地看着怪草,紧紧地抿着发涩的嘴唇,生怕一开口就说错话。
她面带嘲讽地说:“以过年为借口出院,就是爸爸妈妈跟医生商量好的,为的就是不让我轻易察觉这些不对劲的改变。以前,我一直很同情那些被医院下了死亡判决书的人,可是……今天,我也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任何治疗都是无意义的,只有回家等待奇迹出现。嗡嗡,你说是不是很可笑?所有人都跟我说,我会好的,会好的!肿瘤切除了就会慢慢康复,可是,身为当事人的我直到昨天才明白,为什么扭伤要持续4个月,为什么乳腺纤维瘤会超过3厘米,为什么左腿会突然肿起来……这一切,全家人早就知道是我的病在恶化,只有我一个人在做着康复的美梦。”
她笑着流出了眼泪:“即便知道自己得了这种病的时候,就知道最糟糕的结果是死,但还是期望自己是那个奇迹,所以抱着会好转的希望……听起来是不是很傻……”
“怪草……”我抬头对上怪草的视线,她却狠狠地擦了一把泪,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嗡嗡,那些安慰的话,我听得耳朵都快长趼了,没有用的。我是个绝症患者了,已经是骨瘤癌晚期,我生命延续的唯一希望,就寄托在新的治疗方法上。可是,新的治疗方法什么时候才会被研究出来呢?几个月,还是几年?希望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几乎已经是微乎其微,可以直接忽略不计了,你懂吗?”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我说得毫无底气,一下就被怪草击败了。她激动地说:“奇迹?对人来说,活着就是一个奇迹了,所以,死亡不过是人的归属罢了。人难道不是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等死了吗?”
我语塞,难过地垂下头,更加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怪草说:“嗡嗡,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跟你说这些,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的话,就听我继续往下说,好吗?我已经睡够了,我想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都说朋友是最好的倾诉对象,嗡嗡,我能请你一直听我说吗?过去你总是试图说服我,就这次,让我自己说一次,你当我是演讲也好,发泄也好,我只想你听我说,不要打断我,可以吗?”
这大概就是此时此刻我唯一能为怪草做的事情吧?我强忍住心里的悲伤,使劲儿点了点头。
怪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下子语速才渐渐慢了下来。
“其实……我好后悔知道事实,可是一切都瞒不住了。昨天还是我逼爸爸说出来的,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这种感受——谎言在一点一点被时间揭穿,逼着我去寻找一个答案。我找到了答案,可我付出了让所有希望化为泡影的代价。
“妈妈没有做错,要不是她求医生对我隐瞒病情,我也许活不了这半年。可是即使是再美的谎言,我也看出了一丝破绽,只是我的内心不愿意接受而已。
“这几个月,我过得一点也不快乐。或许,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快乐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糟糕,常人眼中的吃饭、大小便、洗澡、走路,对我来说都在变得越来越困难。
“以后,疼痛会加剧,胃口会变差,肿瘤会长大,什么都不会按照我的意愿发展。我要拼命活上一年、两年,甚至几年,才会有新的希望出现。我们必须倾家荡产,去接受最先进的治疗。或许,我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所以我要努力吃多一点东西,保持好的心情、合理的作息。可是这谈何容易啊?一痛起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想不清楚了。
“我记得我见过一个病友,肩膀上的肿瘤有足球那么大,可是他回家还活了半年多。像我这样的情况,内脏还没有受到影响,或许会活得更久,可是我的每一天都不会是那么简单就可以熬过去的。
“我最渴望的,从以前的走路,变为不痛,再简单到只要活下来。平常人考虑的学业、工作,对我来说都太过于遥远,根本不必要去想了。
“现在我在家里,就能自己在电脑上更新连载。嗡嗡,读者们都说我好坚强,可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她们想象的那么勇敢……我都忘记从昨天到今天哭了多少回了,只觉得哭得累了就睡觉。“快乐”两个字,说来轻巧,做起来可就难了。如果没有生病,我也会过得快乐啊。可是这由得我选择吗?
“我不想再听到类似于‘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这些话了。病不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有多痛、多累,你就可以把这些话说得像背书一样流利。如果哪天碰到我这种事,你就会尝到那种连哭都忘记的感觉了。
“你知道吗……我还知道了另一个消息,不知道算不算是好消息,我妈妈怀孕了。虽然很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顺利生产,这样如果我死了的话,他就能代替我守护在爸爸妈妈身旁。”
听到这里,我还真是吓了一跳,即使是电视剧、小说也未免有这样的巧合性,几乎所有事情能够发生的概率都在怪草家出现了,一直低着头默默流着泪的眼睛忽然睁大了,我抬头看着怪草,她红着鼻子说:“不过……妈妈已经准备堕胎了。”
“为什么呢?”沉默了这么久,我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怪草说:“我还没告诉你吧……我妈妈也得了癌症,是乳腺癌,虽然情况不至于像我这么糟糕,算不上是绝症,但是,冒险生下孩子是有性命之忧的。何况我们家现在没有这个经济能力,更没人有时间照顾孩子。
“生病的这段时间,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比如说这孩子,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有好多好多小生命,都来不及看这个世界一眼,就被选择消失。活着不易,想生也不易。”
听着怪草说完这些,我的脑袋里一直回想着一本励志书上的一句话: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存在的。
这个道理,怪草应该也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