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97900000007

第7章 寻 玉(1)

1

第二天就要上山了。

在凌晨到来之前,古像是窗户被风吹开一样地苏醒过来。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地流到了他的床上。屋子里寂静无声。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在胡思乱想,对这即将到来的行程感到不安。

还不到十点,他们就出发了。这一天的征兆很好,天是蓝的,是个好天气,不冷不热。一路上,他从不想自己。不去想即将投在黑暗山谷里的身影以及河水中的映像。

在前往昆仑山寻找玉石矿脉的路上,他意识到自己才是可靠的。

黄昏时,他的脸朝上,平躺在帐篷里。在一股帆布的浓烈气味中,透过虚掩的帐门,他看到落日卷起暗红色的金边和灰色的烟流。

沙漠寂静,他感到心里有些奇异,好像这些曾经是他不只一次看到过的景象——好像他曾经和现在一样,枕着手臂躺在四面来风、咔嚓作响的黄昏里,帐顶在落日中散发出平滑的金属光泽。

而这暗金色的落日烟流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帐前扫过。

数天来,他们沿着昆仑山的方向行进,向北走了很远,直到土地干裂,植被也稀疏起来。一路上,他们在沿途中的很多村落都停留过,而这些村落的名字串在一起就像咒语一样:克里雅,克里雅,克里雅。

这个村落的居民都住在用树枝搭建的简陋棚屋里,棚屋七零八落地趴在地上,浑身尘土,似乎仅剩下一副副骨架,隐隐散发出烧焦了的气味,而敞开的房门就像一张烧焦了的嘴。

就好像被一种气味吸引似的,他来到村头边的一个山崖底下,他看见山崖的中间除了众多的鸟的影子,还从中拔出来几棵歪歪扭扭的野苹果树,个个炫耀似的红得顽皮。由于没人可以采摘得到,所以它们熟透了以后,就自己落到山坡上了,不发出一点声响。

喀什喀尔乡是一个小村落,离村落不远的山坡上覆盖着茂密的灌木丛。他们的帐房就是在灌木丛中的这片空地里搭起的。从外部看,很少有人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黄昏来临。他们用捡来的干柴烧了两堆篝火,然后围坐篝火旁,等待一天中最后的晚祷。

他的右脸颊被夕阳的余光照耀,试图想象自己得到了温暖。当他累极了仰身倒在帐房内,柔软的姿势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具神秘的死尸。

第二天清晨,在半梦半醒间,他被脚上像针刺一样的疼痛唤醒了,这种疼还伴着一种酸胀。很难受。

他起身一看,右脚腕处凸起一个很大的脓包,一定是什么小东西拜访过他了。他的眼睛在帐房内四处察看,一只拇指大的灰黑色的蜘蛛正缓缓地朝帐顶爬去。

看到这只蜘蛛,他想起了古丽。

在和田有一阵子,他不知什么原因连续好几天耳鸣,去了当地的好几家诊所都没用。他来到“红玫瑰”药铺,找古丽的继父肉孜大伯要问个究竟。

“得吃药,吃药治耳朵。”肉孜很理解地说。

肉孜开了几副草药,让古每天煎着吃。都是些很平常的草药,只是有一味草药的药名很奇怪,让他笑出了声:爆牙狼。

古丽看着他,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告诉他这是一味秘方呢,凡是秘方都有一味药引子来配。还有更奇怪的呢,这药要用公蜘蛛的尿来当药引子,母蜘蛛的尿也可以马马虎虎代替,但是效果肯定不会好。

她没说公蜘蛛与母蜘蛛怎么区别,好像这对他来讲是一个秘密。

他记得,这是她对他隐瞒的唯一的一个秘密。

数天后,他的耳鸣不治而愈。只是,他从未去找公蜘蛛的尿来当药引子。

两天后,他的脚不再肿了。

古一相情愿地认为:一定是古丽在那天晚上拜访了他。

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

他的梦是这样的:他正迷迷糊糊地睡在白水河的石头上。正是初夏,正午的太阳像热气腾腾的舌头一样舔着他的全身,把温厚、淡白的炙热光线洒在一个年轻女孩赤裸的身体上,在她的四周漫溢开来的是身体金黄色的丰腴的轮廓线。她的嘴张得很大,嘴角的一抹唇纹显得更加弯曲。

她一言不发地俯向他,不是用她深陷的眼睛,而是用她高高的、宽阔明亮的前额。

但是,她的目光又是如此地遥远。

她的下颚轻扬,从侧面望去,突厥人种似的鼻子相当挺拔修长。他下体的阳物不可抑制地膨胀,正在两腿间的根部直挺挺地勃起。

她坐在他的身上,低低地向他的身下俯去,带着干燥炎热的沙漠气息,以及沙漠蛮荒贫困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的多重力量;带着浓郁碱味的、新翻的泥土气息,还有热烘烘的干草味道——一齐朝他俯下身去。

2

就在古走向昆仑山的那天早上,我随着老爹去树林子里剥桑树皮。

我赤脚走在白水河的河岸上,黄浊的泥水从干裂的脚缝中渗了出来,很快就涂满了脚背和脚窝。

只有那一刻,才是我与河水肌肤相亲的时刻。

河里流着的水是一道红色的暗伤,恰如河流之美无法愈合。

但我并不知道,就是在这个时候,古丽的母亲已经睡着了。这个地方,的确天黑得快,她带着不被人理解的沮丧在那张破旧的毛毡上入眠。

她在睡着一个老妇人睡不沉的觉。

晚上,下起雨了。昆仑山上山洪暴发。

下雨时候的睡眠是另一种睡眠。带着水的波纹,使现实中的一切飘浮在水之上。有的时候声音邈远,有的时候影像亦然。在睡眠中,白天那些熟悉的东西开始变形,变得模糊不清,枝节横生。

古丽的母亲躺在床上,偶尔会醒来,听到窗外的那些雨在下,断断续续的。空气中有浓重尘土的味道,一股泥腥的味道,在她的身边湿润地聚集,从头到脚充满了她,进入到了她的睡眠世界。

其实,就在他们走后的这一天晚上,古丽的母亲就梦到了古。

这个来自异地的汉人。

在梦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似乎是白白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但是,她唯独记住了他的笑声。他的笑声像他的人一样无法理解。

他是谁呢?从什么地方来?他的一切被包裹在秘密之中。

是的,古在和田滞留的一个多月里,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他过去的生活。他的行踪——就连他自己也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一样,是一场梦。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古来自“内地”的一个南方城市。当地人叫“口里”,这是一个令古深感迷惑的词。在古丽的母亲眼里,“口里”有外省的意味。可能在她的潜意识里,对和田以外的“外省”一直怀着复杂的情感。

又一个巴扎日,太阳很好。老爹一大早去了河坝子割桑树皮了,二弟照例不在家。我刚刚洗了头发,搬了个小凳子,找了个很舒服的姿势在院子里发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在暖暖的阳光里散发着热热的水汽。我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红光,准确地切入了眼前由灰色墙壁构成的画面。

我在那一刹那间受到了惊吓,睁开眼睛,是古丽。她的轻盈身材让我想到了一种在河里游荡的水禽。

我站起来,有些结巴地问:“你……你来干什么?”话一出口,我的脸烧得很厉害。

我来看你,找你玩啊。

古丽轻笑了一声。

我拘谨地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有着破洞的凉鞋,心里紧张得要命。

“你知道吗?是古救了我的命。”

这个关健的句子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尽管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但我还是能从这件事情上敏锐地觉察出,在这句话中,有什么东西正被她悄然开启,像击碎了一块玻璃,一些暧昧不清的光线折射开来。

在短暂的沉默当中,一种微妙的力在流动。

3

在沙漠中的好几天里,他们在清晨、午后还有黄昏中任由司机带着他们由北向南地奔驰,汽车走得很慢,好像一直是在逆风而行,视野中的一切无法改变。有的同伴在车厢里不时地吐出一连串的词组和短句,试图在缓解旅途的焦虑,而更多的人是在沉默。

克里雅, 克里雅, 克里雅,连续地吟诵,感觉像是一首圣歌。

太阳迅速沉落。一只鹰拍动翅膀擦过山脊飞行。

沙漠沿途地带的路边饭馆大都是维吾尔族人所开。多少天来,他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少乡村城镇,每一个地方都相距遥远,都刮着风。这些村镇的样子都大体类似:一条或两条主街,几排老店,家家都挂着维吾尔族语的招牌,门口有意无意地种了些果树,在灰尘和热气中耷拉着叶子,枯枝萎垂开裂如伞骨,倒也结了些果实,其中一些熟了,竟没人摘,被野鸟啄了口子,裸着红色和黑色晶亮的种子。

那天中午,他们在路边一家混合着孜然和羊膻味的小饭馆里吃饭,店铺里的黑白电视机脏污破旧,里面放着维吾尔语的《西游记》。他带着一副漠然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听着那些对白,恍惚间竟产生了一种误投尘世的感觉,对睡眠的渴望也随之而来。

几天来,他的身躯因为过度的疲劳而呆滞沉重,可是他还没有睡意,沙漠是如何地辽阔,像人们所形容的那样。此刻,他极其渴望能看见如同疲倦一样恒久无尽的事物。

终于,他睡着了。

白水河稀薄的水流指明了通向昆仑山的方向。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他们又记下了开始行走的时间。

第六天下午四点多,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让古从困倦的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张开眼睛,窗外,又是一片暴亮。

地图里的地址是伊斯兰居民的村落——流水村。村子里的泥房都很低矮。

远远地,一个维吾尔族男人抱着卡龙琴,从其中的一间泥屋朝他们走了过来。

流水村是一个前往昆仑山的玉石中转站,再有八百多公里的路,就到昆仑山的脚下了,前面的道路崎岖狭窄,只有骑驴才能到达。

车子刚刚停下来没多久,很快,村子里的一大群人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似的就围了上来。都是维吾尔族人,男人、女人和眼睛发亮的小孩。在他们被太阳暴晒的枯黑皮肤上,都一律泼洒着不均匀的灰褐色,如霉。

一个衣衫破烂的维吾尔族老妇人的腰间披缠着看不出颜色的布,露出身上皱皱的蛙肚。

下了车,迎头一大股曲曲折折的热气轻轻重重地扎着他的身体。就在古低下头系鞋带的时候,一个约莫四岁的“巴郎子”用小脏手飞快地弹了一下他的脸,说了句“白的,像面粉”就在一群小孩的哄笑声中跑开了。

他所到的那个维吾尔族村落几乎都是老人,还有孩子。晚饭的时候,那些维吾尔族老人在树底下的破毡子上轮流唱歌跳舞,乐声像脉搏一样在村子和绿洲中回荡。有好几次,他在这一种奇怪的音乐中不能自已。

第二天准备继续前行。正是中午,液态似的阳光热辣辣地泼溅在手臂上和脸颊上。车子发动的时候,流水村的好多维吾尔族孩子,还有老人们一起围了上来,默默地看着他们,还有车。

古顺着他们的眼神看去,黑色的车头上都是灰尘,显得略微肿大,样子很是有些古怪滑稽。

待他上了车,他感到那些目光还在往他们的身上投照,并向他们挥手,让古的心里忍不住一动,他赶紧以同样的姿势,向车窗外的他们挥手。

仿佛就在所有人的挥手中,车子开动了。好像是他们以挥手带动了车子的开动。待车子行出好远时,沙漠上流溢着白色的日光。

前往昆仑山阿拉玛斯玉矿的山路上不能行车,只能骑驴。驴由于受到重用,其步伐也显得轻佻而傲慢。

同类推荐
  • 玻璃唇

    玻璃唇

    孙频,女,1983年出生于山西交城,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任杂志编辑。至今在各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同屋记》、《醉长安》、《玻璃唇》、《隐形的女人》、《凌波渡》、《菩提阱》、《铅笔债》等。
  • U型公路

    U型公路

    张楚,七零后主力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已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天涯》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大红鹰文学奖”。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
  • 骑手

    骑手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角逐

    角逐

    这是一个高智商的对局故事,也是企业深度运作的真实案例。东都置业是东州最大的民营商业地产公司,为了进一步扩大规模,把蛋糕做大,相继吞下了中岛百货,商业大厦,荣盛集团等多家企业,挤掉了老对手陈伟斌的花园集团,坐上了头把交椅。树大就必然招风,蛋糕好吃,想要分上一块的人自然便不会少,时值裕隆集团欲出售旗下品牌“裕隆连锁”,老对手陈伟斌、实力雄厚的林浩军……纷纷杀出,高手对决,有时候,实力并是不决胜的唯一资本,如何运作才是成败的关键。
  • 我们的底牌

    我们的底牌

    弋舟,1972年生,青年新锐作家。有长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见于《作家》《花城》《人民文学》《天涯》《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大家》《中国作家》《山花》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小说若干。
热门推荐
  • 愿有岁月恋回首

    愿有岁月恋回首

    “我等待阳光等待风,等待你张开双臂拥抱我。“暗恋是一场长久的等待,没有尽头,不期回报。
  • 美人教主宠田妻

    美人教主宠田妻

    平常间只是采采药、种种田、浇浇花、除下魔、杀个怪什么的田荷花,却意外救了身为炼狱教总坛教主夜千狐。从此,“花花,种种田就够了,你以后别给他人看病了,要看也只给我一个人看。”“为何?”“我不喜欢你对着别人温柔的样子。”“世人都说田大夫生性凉薄淡漠,也只有你说我是温柔。”变成美人教主贴身私人医生。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tfboys爱的风车:会转到谁

    tfboys爱的风车:会转到谁

    我终究错过你我终究没能等到你我们终究没能在一起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 女记者厉冰冰

    女记者厉冰冰

    文凭和姿色都拿不出手的女孩,毕业即失业的打击,令她屡败屡战,这是每一个中国工薪阶层家庭中的少女成长必经之路!妙语连珠,敢想敢干……必令你阅读时惊声尖叫:“冰冰!爱死你!《女记者厉冰冰》,我还要!”厉冰冰不是一个传奇,她没有优势,也不幸运,她只是这个社会上一个平凡而执著的女孩。每一个女人,都有做厉冰冰的潜质,每一个女人身上,都有一个“厉冰冰”!
  • 它们怎么来的

    它们怎么来的

    本书所讲述的是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生活中事物的诞生和科学道理。
  • 混迹海贼世界的白熊

    混迹海贼世界的白熊

    海贼王是谁?罗杰?“不,是我,沃利贝尔。”这是一个穿越者获得沃利贝尔外貌,技能,从神之谷开始闯荡新世界。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顾家青芜

    顾家青芜

    自古啊,桃花源里只依稀住着几处人家,家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民风甚是淳朴,因为外人很难找得到出口,从而也没有买卖交易,人与人之间有的只是物物相抵,,慢慢的人们就开始各自有了自家的营生,来方便各家物物相抵,每家都有自己的看家手艺
  • 澳大利亚语文(第4册)

    澳大利亚语文(第4册)

    《西方家庭学校原版教材与经典读本澳大利亚语文(第3册)》由澳大利亚教育部门编写,全书共六册。全套《澳大利亚语文》课本,从最简单入门的英语句式、拼写与发音开始,并且附有大量插图,通过趣味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引发孩子们学习语言的兴趣;并向规范、美丽的文学作品过渡,让孩子们掌握语言的艺术,感受本国的人文历史。是中国学生学习英语、全面了解西方社会的很好途径。
  • 冰峰战神异世之旅

    冰峰战神异世之旅

    我刘冰峰是男子高中生第一人,穿越而来,不为别的,只想见见这万古盛世中,我能排第几。警告:本简介与作品关系不大,仅供参考,请以原文为准。(O(∩_∩)O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