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任伯明死得一点都不痛苦。
他活得太累了。
死,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解脱。
只是,还是没能亲口叫自己儿子一声儿子啊……
任伯明还清楚地记得,儿子出生时候的场景,当时这小家伙哭声特别响亮,可是当他从稳婆手中接过儿子的时候,小家伙居然不哭了,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任伯明,忽然嘴角一咧,笑了起来,儿子笑得真好看,水嫩的双眸完成了月芽,还兀自流着口水。
这是我的儿子。
我任伯明有儿子了。
他很高兴,前所未有的高兴。
只有那些今天还活得好好的,明天就不知道怎么死的江湖中人,才能体会到任伯明此时是多么喜悦!他任伯明后继有人,就算他死了,但只要他儿子还活着,他的血脉就没有消失。
可是忽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一件事。
他想到了丘一,他的好朋友丘一,丘一死了,而他夫人生下的是一个女孩,在这之后,便连他夫人也随他而去,只剩下那孤零零的女孩,她该多可怜啊,任伯明脑海中出现了刚刚见过的那女孩泪流满面的脸,她才刚刚出生,就失去了父母,孤苦无依的她,以后要怎么办?别人欺负她怎么办?
还有,好友丘一的唐门怎么办?
丘一死了,唐门中没有了高手,任伯明很清楚接下来,唐门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它将渐渐没落,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任伯明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他的天下第一,是丘一送给他的,是,丘一是得了重病,如果真正比试,他是不可能赢了我任伯明的,可是,事情有这么绝对吗?
不,若丘一真正地来和自己比试,很可能最后赢的,是他丘一。
自己的天下第一,其实还是有丘一让的成分在啊。
任伯明看着怀里的儿子,忽然想到了一个计划。
一旁的稳婆向他贺喜后,笑问他给儿子起了个什么名字。
他说:“丘念一,他的名字叫丘念一。”
稳婆以为自己听错了,任伯明的儿子,怎么能姓丘呢。
别人羡慕任伯明,任伯明也羡慕别人。
他看到别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向别人炫耀,看,这是我儿子,你看他的眼睛和我多像,你看他的嘴和我多像,这小子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他都会无比地羡慕对方。
他的儿子也和他很像。
真的,真的很像,他任伯明从来不骗人。
可是,可是他不能跟别人说。
因为自己的儿子,叫丘念一。
对,小家伙的名字叫丘念一,他是丘一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许多次,他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任伯明无数次幻想着,他一把将对方抱住,在对方脸上亲上一口又一口,说一声,儿子,爹爱死你了!这样的想法,在丘念一走向他的时候,就会越来越强烈,他多希望丘念一走到他面前,叫一声,爹。
可是丘念一走到他面前后,恭敬地叫他:任伯父。
为了振兴好友的唐门,他对丘念一训练很严苛。
穷冬烈风之中,他把儿子从被窝里拉出来,那时候,丘念一是五岁,还是六岁呢?啊,是三岁,对,是三岁,那时候他才三岁,小家伙的声音还是奶声奶气的,哭着说好冷好困,任伯明看着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丘念一,多想说,那你就赶紧到被窝里去睡觉吧,你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可是他不能说这些。
他能做的,只是狠狠地瞪着丘念一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真给你父亲丘一丢人!
慢慢地,丘念一在他面前,不敢哭,也不敢再抱怨。
他用各种各样残酷的手段训练丘念一,一次次将暗器射在丘念一身上,一次次将毒粉朝丘念一抛飞过去,丘念一每次受伤的时候,都强忍着,一滴泪也不落,任伯明许多次想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如果疼的话,就大声哭出来,这不丢人,反正这里只有你,和你父亲……
他是爱丘念一的。
世上,有哪一位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长时间地站在儿子窗外,听着房间里传来的均匀呼吸声,想象着儿子睡觉时的香甜模样,小的时候,丘念一会做噩梦,每次在噩梦中胡乱呢喃的时候,任伯明都想冲进去,将他抱在怀里,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丘念一慢慢长大了,也不再怎么做噩梦,可是有一次,任伯明驻足在儿子窗外,借着月光看睡梦中的儿子时,丘念一又做了一个噩梦,他脸色苍白,不时地发出恐惧的呢喃声,任伯明正暗自想着,这些天儿子又受了什么惊吓,忽然听到了儿子发出的,大声惊呼声。
睡梦中的儿子大叫着:任伯父,我这就练习,我这就开始练习!求您不要打我了,我好疼,您上次打我时留下的伤还没好,您要真要打我,换另一边好不好,换另一边打?
窗外的任伯明哭了,哭得无比伤心。
而更让他伤心的是,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在为此而哭。
十八年。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八年。
任伯明知道,他对儿子的亏欠,他这一辈子都还不了。
可是他没办法,他只能这么做,谁让他身在江湖呢。
十八年这样过来,他也太累了。
好在,终于熬了过来。
经过十几年的训练,任伯明敢向所有人说,丘念一是武林中使用暗器最好的,连他任伯明自己都不是丘念一的对手,这是事实,丘念一在暗器方面确实有天赋。现在到了重振好友的唐门雄伟的时候了,他广邀天下武林人,举办了这气势恢宏的暗器大会。
在比试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儿子会得第一,因为丘念一有这样的实力。
可是他也知道,那时候就是他死的时候。
在陆丰死的时候,任伯明就发觉出了异样,照顾丘念一的下人,和任岚接触的太多了,这名下人是唐门的人,为了让别人都相信丘念一是丘一的儿子,照顾丘念一的下人,都是旧日唐门中人,而当他请来的苏落,向他表明,凶手是和他极其亲密的人之后,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任伯明不怕死。
江湖中人,没几个怕死的,因为他们随时会死。
暗器大会开始之前,他做好了一切准备,一切死的准备。
一切都如他计划好的上演,他死了。
他希望在他死后,不要有人骂他不配做一个父亲。
因为他已经骂过了,在无数次看着儿子受伤的时候,他无数次骂自己不配做一个父亲!
若丘念一出生在别的人家,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任伯明不止一次这样想。
他不知道自己死后,又会发生什么,不过那些他已经管不上了。
他太累了。
他想歇一歇……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