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末引仆人上开云）自暮秋与小姐相别，倏经半载之际[倏（shū）：倏忽，很快。]，托赖祖宗之荫，一举及第，得了头名状元。如今在客馆，听候圣旨御笔除授[除授：授官。]。惟恐小姐挂念，且修一封书，令琴童家去，达知夫人，便知小生得中，以安其心。琴童过来，你将文房四宝来[文房四宝：指笔、墨、纸、砚。]，我写就家书一封，与我星夜到河中府去。见小姐时，说：“官人怕娘子忧，特地先著小人将书来。”即忙接了回书来者。过日月好疾也呵！
【仙吕】【赏花时】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红雨：落花。]，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今日见梅开，别离半载。
琴童，我嘱付你的言语记著：
则说道特地寄书来。（下）
（仆云）得了这书，星夜望河中府走一遭。（下）
第一折
（旦引红娘上开云）自张生去京师，不觉半年，杳无音信。这些时神思不快[“这些时”，“时”字原无，据弘治本补。]，妆镜懒抬，腰肢瘦损，茜裙宽褪，好烦恼人也呵！
【商调】【集贤宾】虽离了我眼前[“眼前”原作“眼前闷”，根据毛西河本删除了“闷”字。]，却在心上有；不甫能离了心上，又早眉头。忘了时依然还又，恶思量无了无休[恶思量：相思得厉害。]。大都来一寸眉峰[大都来：只不过；
眉峰：过去多用山比喻女子的眉毛，所以这么说。]，怎当他许多颦皱？新愁近来接著旧愁，厮混了难分新旧。旧愁似太行山隐隐[隐隐：形容山之高，说山耸入天际。]，新愁似天堑水悠悠[天堑：天然的大沟，指长江。]。
（红云）姐姐往常针尖不倒[针尖不倒：手不停针，指常做女红。]，其实不曾闲了一个绣床，如今百般的闷倦。往常也曾不快，将息便可[将息便可：歇息一下就好了。将息：休息。]，不似这一场，清减得十分利害。（旦唱）
【逍遥乐】曾经消瘦，每遍犹闲[每遍犹闲：每次都还平常。]，这番最陡。
（红云）姐姐心儿闷呵，那里散心耍咱。（旦唱）
何处忘忧？看时节独上妆楼，手卷珠帘上玉钩[“看时节”二句：出自李璟《摊破浣溪沙》词：“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空目断山明水秀。见苍烟迷树[苍烟迷树：远处天色和树混成一片。苍烟：深青色的天空。]，衰草连天，野渡横舟[野渡横舟：出自韦应物《滁州西涧》：“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旦云）红娘，我这衣裳，这些时都不似我穿的。（红云）姐姐，正是“腰细不胜衣”[腰细不胜衣：腰细得连衣服都撑不起。]。（旦唱）
【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裙染”二句：和衣而睡，把红裙子弄出皱来；
榴花：石榴花，色红如火。]；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纽结”二句：人瘦衣肥，穿的时候要掖起来。]；线脱珍珠[线脱珍珠：断线的珍珠。]，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杨柳眉：形容妇女眉毛很美，如柳叶一般。]，人比黄花瘦[人比黄花瘦：出自李清照《醉花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仆人上云）奉相公言语，特将书来与小姐。恰才前厅上见了夫人，夫人好生欢喜，著入来见小姐，早至后堂。（咳嗽科）（红问云）谁在外面？（见科）（红见仆人，红笑云）你几时来？可知道昨夜灯花报，今朝喜鹊噪[灯花报、喜鹊噪：都是喜事的征兆。]。姐姐正烦恼哩。你自来？和哥哥来？（仆云）哥哥得了官也，著我寄书来。（红云）你则在这里等著，我对俺姐姐说了呵，你进来。（红见旦笑科）（旦云）这小妮子怎么？（红云）姐姐大喜，大喜！咱姐夫得了官也！（旦云）这妮子见我闷呵，特故哄我[特故：故意，特意。]。（红云）琴童在门首，见了夫人了，使他进来见姐姐，姐夫有书。（旦云）惭愧[惭愧：这里作侥幸，谢天谢地讲。]，我也有盼著他的日头！唤他入来。（仆入见旦科）（旦云）琴童，你几时离京师？（仆云）离京一月多也。我来时，哥哥去吃游街棍子去了[吃游街棍子：即将犯人绑在马背上，一路游街示众，两边兵勇乱棍齐下。这是元代处置犯人的一种刑罚。]。（旦云）这禽兽不省得，状元唤做夸官，游街三日。（仆云）夫人说的便是。有书在此。（旦做接书科）
【金菊香】早是我只因他去减了风流，不争你寄得书来又与我添些儿证候。说来的话儿不应口，无语低头，书在手，泪凝眸。（旦开书看科）
【醋葫芦】我这里开时和泪开，他那里修时和泪修，多管阁著笔尖儿未写早泪先流[阁：同“搁”。搁置。]，寄来的书泪点儿兀自有。我将这新痕把旧痕湮透[新痕把旧痕湮透：莺莺读信时眼泪落在张生写信时的泪痕上。]，正是一重愁翻做两重愁。
（旦念书科）“张珙百拜，奉启芳卿可人妆次：自暮秋拜违，倏尔半载。上赖祖宗之荫，下托贤妻之德，举中甲第[举中甲第：中了进士第一等。]。即目于招贤馆寄迹[即目；眼下；
寄迹：寄身。]，以伺圣旨御笔除授[伺（sì）：等候。]。惟恐夫人与贤妻忧念，特令琴童奉书驰报，庶几免虑。小生身虽遥而心常迩矣，恨不得鹣鹣比翼[鹣鹣（jiān）：比翼鸟。]，邛邛并躯[邛（qiónɡ）邛：传说中的兽名。]。重功名而薄恩爱者，诚有浅见贪饕之罪[贪饕（tāo）：贪得无厌。]。他日面会，自当请谢不备[请谢：请罪。不备：不尽。]。后成一绝，以奉清照[清照：相当于明鉴、雅鉴之类。]：玉京仙府探花郎[玉京：京城；
探花郎：进士第三名。]，寄语蒲东窈窕娘。指日拜恩衣昼锦[衣昼锦：衣锦还乡。]，定须休作倚门妆[“定须”句：自己马上回家，不要过于思念。]。”
【幺篇】当日向西厢月底潜，今日向琼林宴上[琼林宴：皇帝为新科进士举办的宴席。]。谁承望跳东墙脚步儿占了鳌头[占鳌头：指中了状元。]？怎想道惜花心养成折桂手？脂粉丛里包藏著锦绣？从今后晚妆楼改做了至公楼[至公楼：科举考试考场大堂。]！
（旦云）你吃饭不曾？（仆云）上告夫人知道：早晨至今，空立厅前，那有饭吃？（旦云）红娘，你快取饭与他吃。（仆云）感蒙赏赐，我每就此吃饭。夫人写书，哥哥著小人索了夫人回书，至紧，至紧。（旦云）红娘，将笔砚来。（红将来科）（旦云）书却写了，无可表意。只有汗衫一领[汗衫：指穿在祭服和朝服中间的衣服。]，裹肚一条[裹肚：肚兜。]，袜儿一双，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琴童，你收拾得好者。红娘，取银十两来，就与他盘缠。（红娘云）姐夫得了官，岂无这几件东西，寄与他有甚缘故？（旦云）你不知道，这汗衫儿呵，
【梧叶儿】他若是和衣卧，便是和我一处宿；但粘著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温柔。
（红云）这裹肚要怎么？（旦唱）
常则不要离了前后，守著他左右，紧紧的系在心头。
（红云）这袜儿如何？（旦唱）
拘管他胡行乱走。
（红云）这琴他那里自有，又将去怎么？（旦唱）
【后庭花】当日五言诗紧趁逐[趁逐：追逐，追随。]，后来因七弦琴成配偶[七弦琴：一种乐器。]。他怎肯冷落了诗中意，我则怕生疏了弦上手[“他怎肯”二句：出自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第二折：“你不肯冷落了杯中物，我怎肯生疏了弦上手。”]。
（红云）玉簪呵，有甚主意？（旦唱）
我须有个缘由，他如今功名成就，则怕他撇人在脑背后[撇人在脑背后：把人撂在一边。]。
（红云）斑管，要怎的？（旦唱）
湘江两岸秋，当日娥皇因虞舜愁[斑管：即斑竹做的毛笔；
斑竹：又名泪竹，湘妃竹，产自湖南省宁远县九嶷山中。]，今日莺莺为君瑞忧。这九嶷山下竹，共香罗衫袖口——
【青哥儿】都一般啼痕湮透。似这等泪斑宛然依旧，万古情缘一样愁[“万古”句：千秋万代爱情都一样使人忧愁。]。涕泪交流，怨慕难收[怨慕：又怨恨又思慕。]。对学士叮咛说缘由，是必休忘旧。
（旦云）琴童，这东西收拾好者。（仆云）理会得。（旦唱）
【醋葫芦】你逐宵野店上宿，休将包袱做枕头，怕油脂腻展污了恐难酬[“怕油脂”句：王伯良曰：“展污则难以酬赠人也。”]。倘或水浸雨湿休便扭，我则怕干时节熨不开褶皱。一桩桩一件件细收留。
【金菊花】书封雁足此时修，情系人心早晚休[“情系”句：这种牵肠挂肚的相思何时了？]？长安望来天际头，倚遍西楼，人不见，水空流[“人不见”二句：出自秦观《江城子》：“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仆云）小人拜辞，即便去也。（旦云）琴童，你见官人对他说。（仆云）说甚么？（旦唱）
【浪里来煞】他那里为我愁，我这里因他瘦。临行时啜赚人的巧舌头[啜赚（chuòzuàn）：诓骗。]：指归期约定九月九，不觉的过了小春时候[小春：即小阳春，农历十月。]。到如今悔教夫婿觅封侯[悔教夫婿觅封侯：句本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仆云）得了回书，星夜回俺哥哥话去。（下）
第二折
（末上云）画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画虎”句：比喻人未发达时不要取笑他，一旦功成名就便会惊人。]。本是举过便除，奉圣旨，著翰林院编修国史。他每那知我的心，甚么文章做得成！使琴童递佳音，不见回来。这几日睡卧不宁，饮食少进，给假在驿亭中将息。早间太医院著人来看视，下药去了。我这病，卢扁也医不得[卢扁：春秋时神医扁鹊。]。自离了小姐，无一日心闲也呵！
【中吕】【粉蝶儿】从到京师，思量心旦夕如是，向心头横躺著俺那莺儿。请医师，看诊罢，一星星说是[一星星说是：一件件都说的对头。]。本意待推辞，则被他察虚实不须看视[虚实：中医理论。]。
【醉春风】他道是医杂证有方术[杂证：杂症；
方术：治病的方法。]，治相思无药饵。莺莺，你若是知我害相思，我甘心儿死、死。四海无家，一身客寄，半年将至。
（仆上云）我则道哥哥除了，元来在驿亭中抱病。须索回书去咱。（见了科）（末云）你回来了也。
【迎仙客】疑怪这噪花枝灵鹊儿，垂帘幕喜蛛儿，正应著短檠上夜来灯爆时。若不是断肠词，决定是断肠诗。
（仆云）小夫人有书至此。（末接科）
写时管情泪如丝。既不呵，怎生泪点儿封皮上渍[渍：浸湿，沾染。]？
（末读书科）“薄命妾崔氏拜覆，敬奉才郎君瑞文几：自音容去后，不觉许时[许时：许：估量词；这多时。]，仰敬之心，未尝少怠[怠：懈怠。]。纵云日近长安远，何故鳞鸿之杳矣？莫因花柳之心，弃妾恩情之意。正念间，琴童至，得见翰墨，始知中科，使妾喜之如狂。郎之才望，亦不辱相国之家谱也。今因琴童回，无以奉贡[奉贡：贡献。]，聊有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裹肚一条，汗衫一领，袜儿一双，权表妾之真诚。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备。谨依来韵，遂继一绝云：阑干倚遍盼才郎，莫恋宸京黄四娘[宸京：京城。]。病里得书知中甲，窗前览镜试新妆。”那风风流流的姐姐！似这等女子，张珙死也死得著了。
【上小楼】这的堪为字史[堪为字史：可以做掌管字的官员。]，当为款识[款识（zhì）：本指古代钟鼎器物上刻的文字。这里是说莺莺字写得好，可以刻在器物上。]，有柳骨颜筋，张旭张芝，羲之献之[“有柳骨”三句：意思是莺莺字写得好，可以和著名书法家相比；
柳：指唐代柳公权；
骨：指字的结构；
颜：指唐代颜真卿；
筋：运笔的方法。]。此一时，彼一时，佳人才思，俺莺莺世间无二。
【幺篇】俺做经咒般持[做经咒般持：把莺莺写的字当做经文、咒文一样对待。]，符箓般使。高似金章[金章：官员的金印。]，重似金帛，贵似金赀。这上面若佥个押字[佥个押字：签字画押。]，使个令史[令史：衙门中的文书。不在官职之列。]，差个勾使[勾使：差役。]，则是一张忙不及印赴期的咨示[“则是一张”句：一张来不及盖官印，通知人赴约会的告示。]。
（末拿汗衫儿科）休说文章，则看他这针黹，人间少有。
【满庭芳】怎不教张生爱尔，堪针工出色，女教为师[女教为师：教育女子的师表。]。几千般用意针针是，可索寻思[可索寻思：可以推寻其用意。]。长共短又没个样子，窄和宽想象著腰肢，好共歹无人试。想当初做时，用煞那小心儿。
小姐寄来这几件东西，都有缘故，一件件我都猜著。
【白鹤子】这琴，他教我闭门学禁指[闭门学禁指：闭门弹琴，学习禁淫邪、正心术的意旨。]，留意谱声诗[留意谱声诗：在乐歌所表现的纯正思想上用心。]。调养圣贤心，洗荡巢由耳[洗荡巢由耳：意思是培养高洁情操。巢：指巢父；由：指许由。两者都是尧时隐居不仕的高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