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山上的中途,同样的一棵树下,立一个裸体的小男孩雕像。不清楚表示宗教中的什么,想来无非祭祀而已,但也许只是聊添情趣,也未可知。我走过他,念及姐的小孩子。我含着泪水盯着肉色的小雕像。突然他的眼睛动了,闪着晶莹的泪光。我在行进中不断回头,小雕像在我悲愁的视线里,突然回过头来,森森地笑。他动了。我怕起来,拽过同事奔下山去。
我迫切地想见姐,就像见到安全与温暖。我在奔跑中,突然意识到姐已不在山下等我了。
我听到我拼了命的哭泣。我醒过来,醒在迷花乱草的梦里,疲倦而忧伤。我走出房间,在宿舍的走廊里,凄惶地好像找寻什么东西。找寻什么,我不知道。
姐姐终竟是不在山下等我了。故乡的梦已成为过去,而歌声尚未开始。
姐姐把我遗落在年龄与岁月的山坡上,静静的悲哀,像小羊们齐刷刷的虎齿,啃尽我心田的一片葱绿和明朗。就在那个陡阔的山坡上,一块薄如纱巾的童年,一截蓊郁的青春,先后跌下去了。风,就是从那时开始吹过来的,摇曳的笑姿,婆娑的泪影,犹如重又掀起的一页一页的记忆,唰啦,唰啦,发出旧日时光被惊醒时悄悄行走的声响。
我不憎恶一枚果实红硕沉光的成熟,虽然我怀念那一顷滴翠的过去。可是,成熟似乎能结晶出一大堆诸如稳重、含蓄、沉默等等一类内敛的东西。姐姐一贯的温存与宽容的胸襟,也似乎离析成一块块散在的白色固体。那美丽而冰凉的存在,尚且沽附着即将不断形成已经形成的细小颗粒,仿佛情感的余爱或者余恨,令我震惊,令我来不及思索。我听得到心底上一座圣殿猝然倾塌的声音,我看得见一道温柔的光辉,在纷扬的飞尘中,悄然逝去。品格中一些平常亲切的东西,甚至语言,于我,都成为苛求。我不能断言,是岁月那只成熟的手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又难以肯定,不是那只手将我们拉开。我想,也还是有一些其他的什么的,至于什么,却又是我不愿深究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命运中的追求与无法满足,那些自卑自傲与流短飞长,那些比较,会成长为一棵世俗的大树,扎根在你我的土地上。对此,我始料未及,不免有些伤感和遗憾。我想起姐姐远在异国的时候,书来信往,记得姐姐说,万念俱灰的时候,读起我的信,就会振作,欣悦起来。如今,姐姐曾经使用过的电话卡,信封,一纸一笔,一瓶一盒,我都完好地保留着,我认真自豪地珍藏了一段时光,珍藏了你的心。姐姐那时离我多近啊,切着我的灵魂站立。此刻思及,犹然令我心酸痛楚。
近一段时期,我总不可遏止地追忆过去:姐姐为我煮饭洗衣,梳洗穿戴,监视我写字画画,因为我逃避上学甩给我一记耳光。我依赖姐姐,就仿佛种子无所疑义泥土:姐姐牵着我的手,一拉一扯,带我穿过纷纷如雨的歧视、讥讽、贫寒、孤苦,我信任姐姐,就仿佛小河无所保留于海洋。
我之所以难以释怀如此,并且对那些真诚的鼓励感激涕零,我认为我是在试图寻找一种温暖,来融化某些存在。然而,一切都不能够了,一切亲密无间,相濡以沫的情怀,都已关闭在往事的重门深院中,如今的我们时而竟彼此局促,原本令人不止羡妒的深情,遮上了一层比陌生人之间还要迷离的虚饰。我不愿相信这是成长中必然的悲哀,我宁愿相信它是某种思想歧途的误入。
也许命运就是千万粒痛苦细胞的组合,没有痛苦,就不会感受到活生生的命运。或者,我对姐姐的这般血缘的机遇,也算是其中的一种。
我觉察到一种深深的迷惘,尤其在梦见姐姐之后。
父亲树
父亲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撑着我们温暖的家;儿女是树上的花儿,在父爱的辉映下幸福地开放。如果有一天父亲树枯干了,他也会用最后的温暖和光芒渲染儿女们的人生。于是,在儿女的心中,巍峨的父亲树永远长青。
第一次觉得父亲变老了,是我念大学的最后一年。那年夏天燥热异常,正赶上“****”期间,三个星期没接到我的家信,父亲便急得跑到锦州来看我。见我安然地躺在寝室里,他生气地说:“兵荒马乱的,不写信回家,你妈都急坏了。”听父亲用了那么严重的词儿,我忍不住笑,笑得他消了气。我说,我们不上课了,我陪您去海边看看。父亲说哪有工夫,晚上我就得回去了。其实,二十几岁的人了,应该懂得心疼父亲了,可我那时竟犯了糊涂,以为眼前的人依然健壮得可以背着我走路,竟然将自己不常用的衣物塞了满满一皮箱,要父亲带回家。父亲同我一块儿到学校食堂吃了两个黑糙的馒头,便扛着那只大皮箱去火车站了。我将父亲送至校门口,看他倾斜着身子走上公路,背微微地驼了,脚步竟也有些蹒跚。渐浓的暮色里,他负重的背影像一幅沧桑的画。泪水涌出眼眶的那一瞬,我忽然记起,父亲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婉转地向父亲说起那一年的愧意。父亲却不经意地说,那箱子倒不重,只是那晚我进错了候车室,等到半夜也没听到广播里叫检票,一打听,说是车早开走了。只好坐在箱子上等,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幸亏我揣了半口袋旱烟……那一夜,我的父亲竟是独自坐在那只大皮箱上,垂着花白的头,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叶,挨过了一个又一个钟点……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时候喜欢骑在父亲的脖梗上。他常常驮了我,身后跟了三个姐姐和小哥哥,从东街逛到西街,一路走一路快活地唱:“爸爸是棵树,女儿是树上花儿……”树上那朵“花儿”听得高兴了,便从上到下给树浇下“水”来……的确,从小到大,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就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得倒他。而这棵树的树汁,正是被他视若花儿一样的小女儿一岁一岁吸干了。三岁的那一年,记不清是冬是夏了,模糊的记忆里是一段干燥,混沌的日子。连续几天的高烧后,我的双腿再不能随意地跑跑跳跳了。医生说,没办法治好了,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妈哭哑了嗓子,泪也干了。父亲只是不声不响地吸烟,吸了一盒又一盒。不知吸了几天几夜,他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说,去外地治吧。那时候家里可真穷啊,穷得亲友都疏远了,连父亲的亲姐姐也不敢再借钱给他。他将家里仅有的钱一元一元,一角一角地数了带在身上,背了他可怜的女儿去四处求医问药。钱花光了,他便去挣,挣了钱,又背着我去乘汽车、坐火车……有一回,再次失望了的父亲背着我下了火车,在站台上竟遇到了姑姑。姑姑说要去北京出差,从手袋里扯出一截香肠给我。那是我们家几个月都吃不上一次的东西,小小的我禁不住伸出手去。父亲却连连推脱着说,刚刚坐了火车,孩子吃不下东西,说着竟背起我小跑着出了站台。父亲问我,你真的很想吃香肠吗?我说想吃。父亲便到小卖店买了根香肠塞到我手里,他说吃吧孩子,这根香肠都是你的。那天我们没有坐公共汽车,父亲背着我走了五站路回家。为了我手上的那截香肠,为了穷人的自尊,父亲背着我走了五站路;而为了女儿的病,他不知走了几百个、几千个“五站路”了。他是不打折扣的硬汉,是伟岸的父亲树。令我引以为荣的是,他的倔强与坚忍丝毫不走样儿地遗传给了我,使我成人之后,在独自行走道途上,无论是面对任何难事儿,都能站直身子挺了过来。而更重要的是,父亲始终站在我的身旁,用他日渐苍老的身躯庇护、支撑着我。
14年前一个燠热的夏夜,在一户寻常人家小院里一棵老樱树下,一对夫妇既喜且忧地谈论着他们的小女儿。当妈的说:“虽是重点中学,离家太远,还是别让孩子去念吧。”做父亲的说:“她只差2分就考了满分哩,不念怪可惜。只要她愿意,我天天背她去上学也行呵。”我听见他们掀了竹帘,悄悄走到我的床前,见我“睡着”,又悄悄地离开。黑暗里,我紧闭着双眼,泪珠爬了一脸……此后,在我六年的中学时光里,父亲每个周末都要乘上一个小时的电车到学校将住宿的我接回家,而后再在星期一的早晨浸着潮湿的晨雾或顶着几颗残星将我送回学校。逢着雪天,他便执意要将瘦长得几乎同他一般高的女儿背在背上,走上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大口地喘气,胡须上凝了霜,洁白洁白,我轻轻抚去那层轻霜,竟发现胡须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父亲是地地道道的苦出身,8岁便没了爹娘,一个人从山东讨饭来到东北,先是在煤窑里做小工,后来便在煤矿上当工人一直到退休。父亲认不得几个字,却承望他的女儿能多读几本书,然而他没有太多的奢求,没有让女儿光宗耀祖。
聚到终须散
河水在残冰下汩汩流淌,冷风在寂暗的丛林间低低回绕,一只大雁盘旋在苍茫的大漠上空,几声悲唳,几点寒意,几点高昂的孤独,猝然跌下。
跌下一缕青烟,自玉楼上,自广阔的山谷。是日溅长河的悲壮么?抑或蓝紫色紫黑色的惆怅?
是一个深沉的渴望么?抑或一种明媚的等待?那刚直的信念,将使寒雪腐烂,将使坚石萌芽!
余音渐杳,哀切的一声呜咽,投在夜的中央,荡起一圈圈风,一圈圈涟漪,最后,一切都平静了。朋友将长箫重新挂上墙壁。朋友笑着:“是苏武牧羊。”“雪花落到我肩上了。”我也笑应着。身虽至此,心犹千里。我凛然于箫音对我无涯的引导,便也决意弄箫。
经过朋友的一翻指点,我开始了基本的练习。最常去清晨的河边,坐在河沿上,或石阶上。无凤来仪,只听见一些短涩的音符,挣扎在手指下,发出干燥的声音,像风吹过枯败的苇丛。累了,就静静地依在绿藤架下,看着流水缓缓地穿过石桥,自茫茫的,在远处,蒸腾着雾气。那时候,我不得而思,我一个人在这,另外的千万个人在我之外,另外的千万个中的任一个,在我和其它的之外,我在走过时,别人的五脏六腑所支配的功能——意识,排斥我个性的特点,所以人与人不同,我的长相厮守的追求,也很微茫了。
距离那年夏天,大约已有三四年的光景了。回思起无数个凉爽的清晨里,我难受的原因,不过就是因为姐姐结婚了。尤其后来当姐姐临产时,痛苦的姐姐死死攥着她丈夫的手,使我感到了有生以来最沉重的失落。我恨怨姐姐为什么不攥着我的手,我更恨怨那只被攥着的手。那手,伤害了我二十三年的对姐姐的生死依恋。姐姐不需要我,在她困厄的时候,我并不是她的安慰。这对于我,是个多么冷酷的打击!我原以为只有我才是姐姐的唯一,生活中的一切都会沿着我的梦想延伸。我以为姐姐也是这样。直到许久以后,现实的经历,充盈了我的思想,像身边的人群一样,被世俗磨砺,不锐不锋,光芒内敛,倾向于浑圆,更适应地吻合了生存。我解悟了姐姐和那只手,那只伸到我的生命里来,挥掉我美丽天空的手。于是我想,人生真是一场迷离纷呈的宴席,无论亲朋,敌友,都有一个独自的位置。也可以从安排好的位置上走下来,到其它的某一点,品尝更多的肴馔,观赏更多的景致。虽然有许多肴馔和景致却是永远品尝不到,观赏不到的。而那些已经馈赠的,并且已被接受的,是何般可贵!然而,无论是十里长亭的盛筵,还是绳瓦泥灶的寒筵,终归有曲终人散的时刻。幕已关闭,鸟空风静,在那样灯盏明灭的一席残局里,曾经,每个人都各自演绎,背过身去暗暗流泪,其实,只是背过自己,却面向了与筵的所有人。每个人都为精彩的分享而鼓掌,掌声寥落之后,戏子的微笑渐次凋谢,一场辉煌过去了。所有的困扰、抗争、龌龊、清傲、仇恨、亲爱,都已结束。在诺大的园场里,鲜花,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废墟,千情不再,万事已阑珊,尘埃厚厚地覆盖在每一个人几番更易的座位上,足迹上。周遭一片广阔清宁,只有一座钟表,滴答、滴答,切割着绵长的时间,和另一场即将开始的筵席里的生命。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有一天,我不舍的姐姐和我都将归隐于茫茫的大地,洁白而干净。时而这样想着,时而却有一点惆怅,是奶黄色,杏黄色的惆怅!我突然想到“苏武牧羊”,那蓝紫色,紫黑色的惆怅。我想到朋友,我想到朋友时常说:“我们仿佛一块玻璃”。朋友是我的知己,我们互剖心腹,谈论一些典籍词曲,谈谈各自的生活,家庭,婚姻,彼此的小侄和狗崽,甚至芨芨草花下的蚂蚁,一元钱的小马胸针。有时也无话可说,抓一把瓜子,泡一壶菊花茶,感觉石溪明月,小令清词,自蕊间源源而来。虽说只一会的工夫,地上便积起一堆腹内空空的岁月,可倾情的味道,终是不能敌的。更多时候,却是喜听朋友吹箫,听着箫音,渡水而过,悠悠缓起,一缕青烟下玉楼,跌自山谷。一颗心就承重什么似的,却又无所承重地一噤,一颤。和朋友在一起很纯粹,很放松,没有现代交际的压力,想走,披上衣服就走。电话里正在安排周末小聚,突然认为此时甚可,也不管夜黑人静两个人就约定了,想走,日子就那么泼泼洒洒地过去了。偶尔一个值班的深夜,翻开一本搁置许久的书,掉下一张卡片,背面是朋友书写的“以谊地久天长”的歌谱,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很感动,又酸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