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下饭店,常常听到这样一句话:点清淡些的菜。这时候,我就想起母亲。我们那时常年缺油水。每年每人只分到二斤豆油,如果有几块猪肉皮擦擦锅,以防下锈,就相当不错了。要是备点咸肥肉隔三隔五放菜里几块,无疑是“小康”之家。我们家当然不够小康。可是,我们家却又增添了新乐趣。我的画画作品,常常给母亲带来无限的快乐。不想,我画画也可能是导致母亲眼病加重的一个因素。生产队分的一年用的豆油,全倒炉炕里去了!我是早晨被母亲压抑的哭声惊醒的。我问,母亲不说。没几天,我家后院子里的烟叶长得又黑又大,母亲说,我把豆油当肥料给烟上了,看来没白上。实际上,这是母亲饮泣之后又一个善良的谎话啊!我晚上画画画晚了,常常也不收拾东西,倒头便睡。母亲第二天早上起来做饭以前,先得收拾完我画画的残局。分完豆油后的早上,母亲眼神不好,以为盆里装的豆油是我往常画画用过的涮笔脏水,倒进了炉灰里!
我母亲不能看电视,不识字,也不会玩牌。老人信奉耶稣教我挺支持。我母亲非常虔诚。走路,会把《圣经》书顶在头上;下雨了,会把衣服脱下来包着书;在家,会把书放在心坎儿上。可是,我母亲不识字,学不会多点儿。有时,一个字问我们十几回也记不住。我怕母亲上火,劝她慢慢学别着急。母亲说,我学啥样算啥样,不着急。可是,我听我解婶说,母亲在教堂听人家背赞美诗那么流利,自己在墙角默默流泪……别人都说我母亲从不说谎话。我母亲一辈子就这样树立了她的人格形象。只有我知道,母亲并不总是这样。
母亲临走时还对亲人说:我死了谁都不想。
生日
有轨电车进站了,从车里流出一股鲜艳的人流。桥上,站着一位胖胖的老太婆,目光刚从小桥下悠悠的碧波中抬起,有些湿漉漉的。望着迎面涌来的欢欢闹闹的人流,便极力回想年轻的时候:好像有过一根黑黝黝的辫子,其他的便都都模糊了。但那个晚上她是总也不能忘记的:那便是她出嫁的第一个晚上,她没有睡觉,就一直蜷缩着,望着那个瘦高个的男人。他也没睡,不停地吸一只黑色的烟斗。母亲说,这是一个好男人,好男人就是这个样子吗?她不明白,她不认识他。好呛人的长夜哟!如今那个男人已经作古,但她总忘不了那个夜晚,一想起来,心便酸楚得难受。
“妈!你怎么又来接我来了,我又不是找不到家。”女儿娇嗔的声音把她从往事中拽回,她忙笑着接过女儿肩上的皮革小兜:“回来了?妈是随便走走。”说着怜爱地看了女儿一眼,女儿长得很苗条,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那眉毛、鼻子、眼睛都活脱脱地像那个男人。一见到女儿,她就情不自禁地这样想。想得多了,便也觉得无聊,便在心里长叹一声:唉!老喽!是啊!六十多岁的人了。但人一老了,就都爱回想一些过去的事吗?
她不知道。
每天早晨按钟点起床,给女儿烹一杯滚热的牛奶,然后把女儿的饭盒装好,再轻轻地把女儿唤起来。她最喜欢看女儿喝牛奶的姿势:两片小嘴噘噘着,只那么轻轻地一吸,那么好看,那么惹人喜欢。她真想走过去亲一下女儿那两娇艳的嘴唇,但女儿是大姑娘了,再那样,女儿会烦的,会轻轻地推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妈,你干什么呀!”一想到这些,她便很惭愧,便想流泪,直到女儿走出好远,她还倚着门框。
“妈,明天他要来看您。”他?她的心怦怦地跳了,她知道女儿指的是谁,那是一个好小伙子,长得溜光水滑的,又有文化,女儿跟上他错不了。但婆婆呢?一想起对门张老太婆和儿媳打架的事,她就心慌。女儿是不能受委屈的,那男人临走的时候是这样叮嘱过她的。
“他妈妈好吗?”她关切地问女儿。“他的妈妈去世了。”女儿的声音令她的心一阵紧缩。“那他爸爸呢?”她又怯怯地问。“她爸爸病了八年了,每天都缩在炕上,真可怜。”女儿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像一只手,一下子把她的心抓到半空中去了。她恍惚地看到:女儿在端一只药碗,那碗好大,好沉啊……第二天,她起得很早,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望着篱笆上爬满的牵牛花,她的心里一阵欢喜。她觉得这牵牛花很像女儿,沾满了露珠幽幽地开着。“妈——”噢!
女儿的声音。她有些心疼,今天是星期天,女儿应该多睡一会才是。她走进屋子,见女儿对着镜子梳头。“妈,今天是什么日子?”女儿狡黠地笑着问。她摇摇头,望着日历上那两个普通的字码,头脑里一片空白。望着母亲困惑的样子,女儿把自己黑亮亮的披肩发朝后一甩:“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今天是您的生日。”生日?她的心一阵颤抖。她恍惚地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过过一次生日:那是在一个开满苦菜花的山野上,母亲把一个圆溜溜的鸡蛋塞给她,她没有吃,把它放在筐里,筐里装满了苦菜花。
她的眼睛湿润了,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个吸着黑烟斗的男人,他也为她过过一次生日。那一天他喝醉了,她第一次笑了……“妈妈老了,还过什么生日,真是的。”她嗔怪地望了女儿一眼。“妈,这是他的主意。”女儿的头低下了,两颊泛起微微的红晕。他?她明白了,他今天来,原来是和女儿为自己祝寿的。她感到心里甜丝丝的。
太阳升起来了,天空蓝得透明,一只喜鹊飞到这家小院来了。母亲甜甜地笑了,女儿甜甜地笑了,牵牛花甜甜地笑了……平安夜我想,在这个悬挂在于某层空间中,没完没了转着圈的球体上,必须得承认,也生活着这样一些极其平庸,甚至有些迟钝,愚蒙的人,通常想不起什么,思维的调整,缓慢而局促。对于别人随意就能应付的招呼交谈,竟然手足无措,有些茫然。特别是身边熟识的事物和人,很难即刻唤醒深眠的应激反应,语无伦次地表达,常常使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必要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的孕育、发酵,才能酿出味道。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虽然偶尔也感到遗憾,但大多数的时候,我却忘掉了。
在最初的一段时期,我也曾致力于情势的改变,其程之漫长,其心志之痴苦,颇类似由猿到人的进化。例如,我一次次试图去描母亲博大的厚爱,却终因她的无所不在,广阔深邃而无从言语。我和其他人一样,注重某种高贵的品格,但我离他太近了,我只看见自己无声的仰视和一炷高入云天的光芒。我自身的微小与浅薄,不足以诠释那些美好的存在。模糊中,深觉亵渎了什么,似乎这也就是理由了。
也许,太广阔和太切近,由于自然的亲的吸收与渗透,本身就代表着一些目光及思想的丧失。这是智者狡接的哲学,也是愚者退缩的哲学。
我的表达,尚未飞入天空,就已折断了翅膀。可我并未放弃对母亲的歌声,天下所有的母亲,总是没有来由地令人爱戴、敬重、眷恋,这使我记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平安夜的晚上,外国人的节日被中国人的心缤纷地装饰了,不知中国的节日,是否图腾为外国人的某种象征。我对此感到疑惑。同时,又为国人追求欢乐的本能,感到欣悦。街道两旁摆满一棵一棵的圣诞树,银灯彩饰,缀满糖果和礼物。那天,我要去照看生产的女友,当我穿过闪亮的人群,到达医院时,已时近八点。
女友因为连日高热,已昏昏睡去。病房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轻轻咳了一下,好像雪花落在地面,激不起什么似的。我便靠在一张空床上,浏览报纸。从寒冷的户外,一下子卧在温暖的床上,很容易产生慵懒的倦意,只一会儿工夫,我也迷离了眼。好像只眨了那么一下,就猛然惊醒过来,手中犹捏着报纸一角。突然间,我发现,斜对过,一双锐亮的眼睛正直勾勾盯视我。我一下子虚脱了,周身沁出汗来,软塌塌的,好像只有一层松软的皮,挂着我整个的生命。好半天,我才吁出一口气。那双异亮的眼睛,依旧毫无表情盯着我,一眨一眨。我不知道这样的盯视,已持续了多久,我正惧怕某种未知名的事情进一步出现,一个暗哑的声音响起来;“我看见我妈了!”我感到我的心脏惊悸地向上一蹿,我又抖出一身冷汗。没有谁醒过来,我甚至连移动一下,都不可能了。
深深的寂静暗潮般淹没了夜和世界。我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这使我不安。直至巡视病房的医生推门进来。医生径直走到斜对过的床旁,对端坐在床上的老太太说:
“你不舒服吗?怎么还不睡?”“我想我妈了,我妈等我呢!”老太太低声回答,那灼闪的目光,却仍然一眨不眨盯着我。医生俯下身子,检查了一番,发现并无异常。医生扶着她的胳膊,说:“已经十一点了,快睡吧!”她顺着医生的手躺下去了。可她还是盯着我的方向。我也躺下去了,却仰卧着,头高脚低偷偷窥视。我不敢侧身,在每一翻转的背面,仿佛都透着丝丝凉气。
如此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老太太突然又坐起来,她不再看我了。她走下地,越过她躺在折叠床上,发出不紧不慢鼾声的儿子。她把被子平铺在床上,然后,系紧鞋带,她穿着一双磨飞边的土黄色帆布鞋。她并且穿上脏破的外衣,认真扣好每一个纽扣,直扣到立领处,紧紧地勒着她的脖子。她这时又盯向了我,确切地说,是盯视我头顶的上方,在初时我坐在床上的,她一直盯视的,也只是我头部所在的位置,墙或者别的什么。她嘟哝着:“这回我可好了,我妈在那看着我呢,她要带我上天堂!”她就那么着鞋合衣躺回被子上,两臂顺顺挂挂平放在身体两侧,两脚齐齐并在一处,像一个被母亲的手,抚着准备包裹的婴儿。
她死了。在儿子淡漠的鼾声中,和母亲亲切的召唤中。
我繁琐地记录了此事,我天真地似乎想用重复某类量的方式,去弥补表达上,质的缺憾。在平安夜,在天堂的歌声传过一道道圣殿的门廊时,一个人死去了,这并没有什么。生繁衍了死,死促发了生,这是必然的。我所铭记,震撼的是暮年的她对母亲的信任和依赖。
母亲永远是母亲,哪怕年纪轻轻,孩子永远是孩子,哪怕苍头白发。母亲是孩子永远的出发点,栖息地。凄暗的夜里,母亲是一盏昏黄不灭的灯,匆匆临别时,母亲是一连串赌咒发誓的叮嘱。母亲在很古老的时候,就被命名为一枚针,将血肉捻成的丝线,埋进孩子未来的征程,无论水复山重,黄泉碧落,牵系一生的悲欢。“母亲”两个字,禀赋天然的尊严和气度,重比黄金,能令一个气壮山河的男儿,膝下生风,难以自持。这不是一种气魄,却是一种境界。
自孩子被种植在母亲温柔的深部,一种生理的意义便被赋予了。直到孩子在母亲的痛苦中绽出第一声啼哭,一种十分明确的心理意义,在母亲的意识里,开始初具雏形。母亲将鲜红滚热的寄托和心愿,通过狭长的脐带,关闭在孩子的身体里。那狭长的过程中,母亲通过的是,剖开灵魂的检视,对爱的忠诚与努力。在母亲身上,呈现出张开怀抱,迎接处罚的辉煌。在小天使洁白闪亮翅羽的环护下,母亲犹如一位美丽的受难者,又仿佛尊矜的主宰者。母亲一生中必历的一次或者几次的痛苦,早在痛苦之先,就已经是一枚光辉的花瓣了。母亲也许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想自许。的确,就是这样的,许多苦难都源于爱。可是,孩子长大了,清亮茁壮,青翠如树。在那狭长的通道中,母亲依然温柔地输送,持久而虚弱。母亲老了,在最后的一刻,母亲窘愧自己给予的贫乏,用平生全部的力量,把整个的自己放进去。母亲什么都没有了。母亲从未想过,留给自己任何一点。有关母亲的另一种诠释,就是无所保留。
我却依旧愚钝如初。我对母亲说了许多话,却没有一句能够明确我内心的渴望与焦灼。我想说明什么呢?在充满排斥与坎坷的现实生活中,总会需要一些温厚的情感,作为依靠。那些普通的平常的,因此而恒久的鼓励,才是要寻找的东西。每当我在悲屈中念及母亲时,我便更深刻地相信这一点。如此,我感到欣慰,我想平安夜的那位老太太也应该是欣慰的。从母亲的胸怀中走出来,跋涉三千云霞,八千星月,趟过险滩和荆棘,又回到母亲的胸怀中。这是一种超越人性伟大而慈悲的回归,我为她和她的母亲真诚地祁福。
在山下等我
我和同事继续行走着。辨不清是怎样的一个处所,几近一个园林,又仿佛一块新开垦的山坡荒地,栽种许多小树木,大山横平竖直的思想,于是就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儿。辨不清是怎样的一处回廊。开满绛红色小花苞的巨大的树和树下绛红色的圆桌椅子,连连绵绵接下来,在山脚扣在一起。就像连连绵绵的泪水,突然一下子止住了,不单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凡事都得有个终结,哪怕泪水呢。
山脚下,我发现近旁的一棵树,大概也不过是回廊中的一棵罢。枯黑的粗干上盛开一朵沉硕的粉白色花朵,细腻鲜润,丰大于碗。让人联想到肃肃穆穆黑衣的一个人,腰间系阒月间初荷的轻绸,妩媚得庄重,水灵得邪魅。一念间,我发现第二棵同样的树,并在一旁的玻璃柜中看见一些标本,一些是一簇绛红花的标本,卡片上写着‘韭红’二字。另外的是取下的巴掌大小的粉白色花瓣,玻璃柜后肃立的黑衣老头告诉我它的名字。虽然我一再大声问询,仔细倾听,终是听不清。最后,我弯下身子,脸贴在玻璃上,终于看清繁体的三个字:白斋隆。
当很久以后,我写下这饱浸芳香的三个字,看着它,我依然能感受它所散发出的不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