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姐是她那种公认的美女。不是浓妆艳抹、媚俗娇态,也不是珠光宝气,惹人耳目。她有种独特的魅力。比如她的发型;长的时候,便轻轻爽爽的一披;短的时候,便含羞带媚的散开;即使冷烫后,也是典雅端庄的那种决不妖艳的大波浪。加上她天生的肤色身材和脸颊。当真是让人暗地里咂舌呢。母亲不放心梅姐一个人穿街过巷,这担心浪费了她十年的叹息。可想而知,梅姐的崇拜者一批批地更迭替换,也居然让那种不可触犯的美丽,保持了圣母般的纯洁。当姐姐讲述那些许多愿发誓,专情痴心的追求者们的轶事时,我非常惊诧于梅姐对世俗的不屑。
我们都在为梅姐物色着合适的人选,又仿佛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有时我不免想,梅姐在等什么?一个大学副教授,年龄大了几岁,没成。一个校级军官,不在本地服役,没成。一个合资餐馆的中方经理,交际甚广,没成。一个相处数载的昔日同学,性格内向,还是没成。我们曾怀疑梅姐暗中有一位思慕良久的白马王子;抑或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童年伴侣;再或者是一位名声显赫的神秘人物。这多年来,我们或多或少地耳闻到一些关于她的传说,也时不时地窥探她的口风,直到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不那么认真啦。
梅姐的婚礼,这时出人预料地举行了。那婚宴的排场与铺张,是语言无法赘述的;当我们被啤酒白酒水果酒折磨得几近忘乎所以时,只有一个理由可服自己:聪明美丽、条件优越、然而已到大龄的梅姐,嫁给了钱。据说那位个体经营的姐夫,其私人存款至少在7位数以上。至于别的,比如通俗的说法中,有关人品、长相、性格、爱好,显见是我们眼拙了。
我们没有理由为梅姐的喜事平添一点点阴影,说真的,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从某种角度而言,事情的发展,对我们这些局外人有利。
于是,我想到林青霞的嫁人。
于是,我想到在14路车站的站牌下,悬挂的一纸征婚启事。一个自称漂亮迷人、惊世骇俗的女孩,在征寻一位存款20万以上的男友,其他条件不限,等等。
女孩才21岁,似乎对自己的前途担心过早了点,不过挺实在的。拍拍我自己的衣兜,却有些犯难。什么时候自己筹足了资本,这世界上的年轻淑女也屈指可数了。
姐姐你知道吗?
不知道的时候,常常是为着一种莫名的期许重负而活着,等知道,也就晚了。
有时候真想自己永远也不要长大,干嘛为那个许诺而抱憾终生呢?
在三月里,姐姐病情危急,无日可待,我胆战心惊地度过了自己23岁的生日。
守望着一簇鲜红的烛火,我生怕那个不幸的消息降临下来,把心中的这抹温馨扑灭。尽管我试着向上苍祷告,让我为姐姐做点什么,可是我真的受不住她那日异无助、柔弱凄楚的眼神,还有病房里惨白的墙壁;断续的呻吟;浓烈的浊气。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我,轻轻地喘息着。而那时,一支落单的灰鸽子,正摇晃着翅膀,从窗前掠过,我想象着飞翔的感觉。
终于,在她沉沉入睡时,我逃走了。四月,姐姐踏上了未竟之旅,当时,恰恰只有我站在她的床前。
她什么也不说,手指由紧到松,由热到凉,慢慢地从我的掌中滑落,甚至没来得及看我一眼。
我被长久的肃静和空虚击中了,我看见一条洁白的单子,盖住了她年轻美丽的脸。我一定是流泪了,可是,太迟啦。姐,我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呀!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坐在鸭绿江心的客轮上,为了一个苹果,我踢了你,比我大10岁的你竟哭了,我暗暗地嘲笑你的胆小与怯懦,那天江风好大好冷,我站在护栏边上玩味着对你的那一击,可是苹果落水,我去抓,那时一双纤弱的手将我抱住,那是你——姐姐。
幸好你的衣服挂到护栏上,幸好有人路过甲板。那年你才17呀。
为了你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弟,你全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啦!还有一次。还有许多次……当别人为我这段文字的用辞、意境击掌称赞时,姐姐是永远也听不到了。
她最后的要求仅只是抓紧我的手,能随时找到我深情的目光。想想看:她最后的视线里,也许正是我冷漠、逃避甚至是厌恶的神情;想想看,或许有一天满怀心事与这个世界匆匆道别的是我们自己;想想看:那些个虚伪漂亮的诺言在它无法实现时,是多么的一钱不值啊!
街上流行的依旧是谎言,我不信。
当我倍感孤寂时,我愿意坐在孤灯下,一遍一遍用姐姐昔日的笑容来填补自己心灵的创痕,远离喧嚣的人群和广博的书籍,让自己静如止水。
这时,生命是那样真实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原来,活着,真好。
原来,有的人竟过早地失去了它,再听不到落雨的淅沥;再看不到树影的斑驳;再也感受不到爱心的浓郁赤热。原来,人们拥有一切,却从不去珍惜。
如果能给他人以关怀和爱,为什么还要迟疑呢。姐姐你知道吗?我永远爱你!
是姐姐教会了我。天气渐凉,该给妈妈准备过冬的棉衣啦。
女孩黛玉
隔壁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宽宽大大的脸颊上有着一双被岁月蒙上尘翳的眼睛。她看人的样子很怪,踅着头勾着背,一手紧贴着眼眶遮挡着不同方向的光线,好像一出什么喜剧中的滑稽角色。
老太太最大的特点是好记性和爱唠叨:好经常回忆起昔日往年的旧事故人,然后不厌其烦地将细枝末节层层道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复述给自己听,但是对眼前的事情却丢三落四,拿东忘西。这大约与她的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有关,因为他们娶的娶嫁的嫁,除了定期交一点生活费,逢年过节来问候一下母亲外,就把老太太一人留在这间窄小底层的房子里。
忽然有一天,老太太的手臂上多了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
天气暖和的时候,老太太摇着襁褓中的婴儿,坐在与我们一墙之隔的小院里,没完没了地唠叨起某件琐事。她管婴儿叫黛玉,她还给婴儿起了一大堆绰号:小美人,哭呗精,小冤家,跟屁虫,小可怜……不幸的是我的窗户紧邻着院子,我又是个极爱雅静的非达观主义者,所以长年累月地关窗闭户,要么将录音机的功率开足,用赵传的呐喊或齐秦的低吟抵抗老太太的烦躁。有一段日子老太太整日整夜地围着黛玉,手舞足蹈的样子,简直让人腻歪透了。有时想到她的可怜,为了儿女晚辈操持忙碌的一生,也就有了几分释然和叹息;有时就想,那个叫黛玉的女孩长得什么样子呢?
终于有一天,老太太最小的儿子把黛玉抱走了,老太太连打带摔地哭骂了一通,就忽然的不吱声了,再后来蜷缩在大躺椅上,拧起一堆烟卷,一支接一支地抽个没完。母亲过去劝慰她,她一边用手赶散雾腾腾的烟气,一边勾着肩背巴望着什么。我猜想:别是老太太想孙女想疯了吧,听不到她的唠叨,总觉着平静如水的生活缺少了几线波澜和暖意。
于是,我和母亲提起女孩黛玉。母亲告诉我:黛玉并不是老太太的孙女或外孙女,只不过是儿子嫌她没事干,又不愿和她生活在一起,从福利院抱来让她照顾供她解闷的弃婴罢了。反正孩子那么小,不会在乎老太太让人头痛的唠叨。黛玉长得据说杏眼叶眉,尤其是一对有着椭圆型耳垂的耳朵,十分惹人喜爱。只是有一条裂开的兔唇翻卷在鼻孔下面,这可能是她被父母遗弃的原因之一吧。她叫国黛玉,就是享受国家待遇的意思。透过窗户,我依然能望见老太太熟悉的有几分怪异的身影。
我想起了雨果的《笑面人》;想起了关伯伦、阿克苏、还有女孩蒂;想起了丑陋的外表、圣洁的心灵、苦难的历程、美丽的人生所承载的一种真实的博爱。
几年过去了,我们早已搬了家,老太太已经不在人世了,听说不久前在市里举行的一次幼儿歌唱比赛中,有个叫黛玉的女孩获得了第一名,那就是老太太的哭呗精吧,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她一定非常聪明可爱,像书中所言:浪苑鲜葩,美玉无暇……我园最早读鲁迅的《野草》时,深受了半亩荷塘一抹秋空的蛊惑,幻想着也拥有一座芳草凄凄、蝶飞蜂绕、绿树掩映、知了鸣叫的园子。那无端的痴想,被巴金的憩园撩拨着,被曹霑的大观园辉映着,及至读了几遍带铜版插图的《圣经故事》,才又暗恋起耶和华的伊甸园来,然而我从未拥有过一片属于自己的净土。
打记事起,我的家就深居底层。冬天来临,连绵的白雪洒盐似的铺天盖地、款款飘落,一直没到窗台上,我在结着霜花的玻璃上胡涂乱画,勾勒着无边的童年和放纵的梦想。到了夏秋,几场泄洪般的大雨倾倒下来,屋里便溢满了腥臭,尽管水面上漂起条帚拖鞋什么的,惹得妈妈怨声载道,可还是有人对我们羡慕以极,好像每回地震我们家都能因此得以幸免似的。
窄小的街面和楼道,自然不是我假想的天堂。但是,毗邻着我家的后窗,有一道高高的围墙,上面拦了几圈铁丝网,再里面,就是一家废弃的煤场子。想想看,那就是我视为天堂的乐园了。你甚至找不到一棵树、一片草、一点绿色,除了黑黑的煤面煤泥,就是几间东倒西歪的土坯锅炉房了。我从小孤僻独处,自然愿意在那里发挥自己的顽皮和忧郁,所以我才那么钟情于百草园。我家与煤场之间是随便搭建的仓房,秘密在于,那墙的下端有一个不大的洞,而它正是我日积月累的杰作。
在空空荡荡、四望无人的煤场子里,我俨然是个统制千军万马,指挥若定,却异常孤独的王。许多美好的时光在我的茫然与激奋中,打下了深深浅浅的烙印,以至于多年以后,一本戈尔丁的《蝇王》让我产生了无尽的怅惘。
我的快乐与傲然延续到七七年的秋天,准确地说,是在一个凉气袭人的傍晚。我无以为由地矗立在煤场中间,对一片艳丽的晚霞翘首发呆。后来我爬到煤堆上面,叉起腰,俯瞰着我的领地,嗷嗷怪叫。这时我看见了一股耀眼的白色。那是一个人。一个叫英华的女孩子。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像在自己家的床上小憩。她比我大七八岁的样子。但她怎么敢偷偷跑到我的王国里来。
我所有恶毒的猜测并未得到证实。那个女孩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年以后,我家搬到这座城市的东端。一处人烟稠密的住宅区。
十五年以后,我家又搬到这座城市的西部。所幸仍然是家居底层可以不怕地震什么的,不幸的是地震已经许久不再光临这座城市了。愈来愈多的人群,愈来愈高的建筑,把阳光和空气也分割得所剩无几了,而这时,我似乎才真正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园子。
我现在的窗外是一家医院的花园。放眼望去,当真是绿荫匝地、鸟鸣啾啁、风摇蝶舞、情景交融。每每的读书累了工作倦了,站在窗前,放逐一会紧张的神经,也有种超然忘我的心境。每每的,又看见几个身穿条纹衣服的患者,在家人的搀扶下,在那里舒展着筋骨,绽露着笑容,就多少有一点杞人忧天的慨叹。再把眼神收回来,落在窗栏上,才觉得人仿佛生来就习惯了自囚于心牢之中。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园子再大也还是要用栅栏围起来的,若是把栅栏拆了,梦想与现实的也就不存在了。
我有点羡慕徐步缓行的病人们,他们可以为着痛苦的理由而享受着有限的绿色和自由,而我呢?却这样深刻而空空地幸福着,在自己精神的伊甸园里,啃食着没有熟透的青苹果。
走出家园
其实,在家呆得久了,是该出去走走。首先,是为了古以有之的训诫,曰:“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常常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虽少了些看书的时间,但是,亲临的所见所闻,又总比书本里的“死记、硬背”念想要深刻的多。想当年的徐霞客,若不是比一般人多走了好多的路,又怎能有现今传世的佳作《徐霞客游记》呢?
再者说,总是徘徊在老窝里的忙忙碌碌之中,因为过于熟悉而开始麻木的视觉便更难于亲近身边的事物。走出家园之后,让自己的眼睛换个环境,在出门在外的经历了好一阵子的漂泊之后,再猛然的想起在家乡的山水里,竟然还有那么多常常见到却至今不甚明了的事物。
如此,说不定一种风尘迷途知返后的归乡游子面对自己的顿然醒悟,会生发出一种对家乡无限热爱的激情来。当然,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的。风土人情的迥然各异,花草树木的不尽相同,穿衣戴帽的各好一套、饮食文化的别具一格、建筑风格的独树一帜……都会让人在倏然尽收眼底之余,赏心悦目的惊叹一回,并时不时地把家乡的“此”与异乡的“彼”在饶有趣味的历览中,对比一下:生在北国的咱们自己,看惯的是松的刚、柳的柔、杨的挺拔、槐的坚硬。可一到亚热带的南国,景致就不一样了,一向难见雪色的南国,柔婉的风沙、阔叶的棕榈、湿润的草坪,草笠竹楼,芳兰亮荷把持着常青的四季。在那里,语言的拗口难懂,会在你从未尝过的过桥米线、竹桶酒饭中,风一样撩拨你散淡的情怀,并让你眼界大开。这是很少经过“进化”的淳朴遗风。若要看吓人的,你尽可以闯进灯红酒绿的南国都市,因为这些年的改革开放政策,让南国的乡亲们尝尽了甜头。于是,这里的楼宇同这里的工商业进程一起拔地而起。相当年杜甫老先生在破茅屋里,大概从不曾做过摩天大厦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