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握住我的手,粗声粗气地回答:“不用谢。你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到明年春天,你将会看到我为你选择的颜色。”他转过身,没说再见就离开了病房。
现在,那些每年春天都能看到的红色和白色的郁金香已经让我看了十多年。今年9月,医生就要宣布我的病已经治愈了。我也已经看到了我的孩子们从中学里毕了业,走进了大学的校门。
在我最希望听到鼓励的话的时候,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说出了它们。
毕竟,那是朋友应该做的事情。
老段的杯子
老段是我学车时的师兄,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瘦瘦的。老段是那种平时话语不多,可人们有事没事总爱拿他开逗的人。
学车的时候正赶上冬天,他每天从家带过来一杯沏好的热茶。茶杯是吃完水果罐头剩下的空玻璃瓶,口大肚圆,外边套着用细尼龙绳编的、有两只喜鹊图案的杯子套。每天早晨练车,总看见他提着用桔红色杯套套着的杯子,乐颠乐颠地走来,像刚割了肉准备回家包过年饺子一样高兴。练车的地方有帆布搭的简易帐篷,大冷天的,一个学员在车上练,其他学员就挤在帐篷里等着,一个练完下来另一个再上去。那种帐篷,屋里和屋外温度差不多,老段怕他的茶水凉透了,就把杯子放到“1041”的驾驶室里。轮到他练车了,他上去先拿起杯子放怀里焐一会儿,再拧开盖“滋儿咂儿”地呷两口,那样子,像馋酒的人终于喝到高纯度的老白干一样,十分的受用。一杯水总是不够喝,趁练完车下来的空儿,他都要拿着杯子到锅炉房续一回热水,再回来咂两口接着练。我们都说:“这小子蔫儿了巴叽的,活得咋这么滋润呢?”有个师弟就说:“哥几个,他喝茶,你们想不想吃罐头?”想啊,虽是冬天,可练几把车下来也一身汗,都口干舌燥的,来点冰凉的罐头不正好吗?师弟一笑:“瞧我的!”他趁老段不注意,把杯子从驾驶室拿到后车厢里,时间不长,茶水就快要结冰碴了,再趁他不注意把杯子拿回驾驶室。老段去续水时,冰凉的杯子一遇热,“咔”的一声,杯子底儿就炸裂了,这边几个人就躲在帐篷里偷偷地坏笑。那边老段像受了多大打击似的,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杯子,无可奈何地把碎玻璃从杯子套里倒掉。他回到帐篷里,一个劲儿地说:“你们瞧现在这产品质量,按说放在驾驶室里,不至于呀。”说着又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真的拿着一瓶水果罐头:“哥几个帮帮忙,我上岁数了,嫌凉,你们把它吃了吧,给我剩个空瓶子就行。”我们虽然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说:“师兄你真能害我们,我们吃也凉啊。”等老段再出去练车时,我们笑得差点儿把罐头喷出去。那个空瓶子又被他塞进杯子套里,当了茶水杯。
这样隔三差五的,我们一共吃了他七瓶水果罐头。要不是后来他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我们可能会一直吃到毕业。那次我问他:“你那个玻璃瓶那么容易炸,怎么就不换个塑料的、搪瓷的或是不锈钢的杯子呢?”他一边摸着手中那个杯子套上边的两只喜鹊一边说:“倒不是非用玻璃的,只是这杯子套,还是我老婆跟我搞对象时送我的,算是定情物吧。她手可巧呢,能编好多种花样图案,比现在的电脑刺绣都精细好看。这么多年了,不管我干什么,都把它带在身边,杯子换了不少,可一直用的是这个套,它只跟这种水果罐头的瓶子大小合适。”我笑道:“看不出师兄你还真够浪漫的,现在像你这样痴情的男人可不多了,嫂子可真有福啊。”他挤出一丝又苦又涩的笑,这种表情是认识他以来从没见过的,他说:“你不知道,她再也编不出这些东西了。那年她送完我这个杯子套,回去的路上就让车给撞了。虽没大事,可却永远少了一只手。”我像是惹了祸,忙说:“对不起,师兄……”他摇了摇头,接着说:“前两年,她又得了很重的肾病,医生说不抓紧治,会发展成尿毒症。我现在一边上班一边学车,是想再干一份送货的活,多挣点儿钱给她治病呀。”我惊呆了,这就是那个整天乐乐呵呵、总让人以为样样都顺心的老段吗?“那你平时看着怎么……”“嗨,这日子怎么都是过,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那咱为啥不笑着过呢?人活着不能光想着自己,你有点儿事,总不能让周围的人都陪你一起哭吧。她都病成那样了,每天早上还起来给我烧水,沏一杯热茶让我带上呢。有了她这杯茶,我走到哪儿都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他说着又把那个杯子揣在了怀里。我们几个都没有再说话,寒冷的帐篷里顿时像点燃了一丛烈火,烤得每个人心里都暖烘烘的。
极度的愧疚使大家没有一个人敢告诉老段杯子不断炸裂的真相。后来,我们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在临毕业时买到了一个和那个杯套大小相配的高级双层保暖杯送给老段。老段推辞再三,总算收下了,依然把那个不再需要套的保温杯塞在桔红色的杯套里,这使我们对自己因无知所犯下的错误稍微少了些自责。
从那以后,我就把这个不起眼的师兄作为我的楷模,他那种乐观向上、认真负责的生活态度一直影响着我,并将影响我的一生,时时刻刻告诉我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唤起那一份柔情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傍晚。在宿舍里,玲玲的收音机开得很响,正在收听每日的“歌曲点播”节目。我们六个女孩围坐在公用桌旁吃晚饭,除了偶尔某两个人之间有几句简单的对话外,就只有轻轻地咀嚼和勺子碰击饭盒的声音了。
上高中两年来,我们一直是这样相处的:虽然,我们也曾为一丁点儿小事互相爆发过嘴巴大战,至于背后的闲言碎语更是在所难免。但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互不干扰,相处得还算平静。大家早晚见面时,总是很客气。那种客气劲儿,令人难说上半句知心话,难开口请对方帮助自己做点什么事儿。那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客气。
这种冷冰冰的气氛,周而复始,真令人打不起精神来。突然,所有人都停住了正在进行的动作。
“××一中2号宿舍楼302室的玲玲同学,请你收听你们宿舍全体同学为你点播的乐曲《美好岁月》,祝你17岁生日快乐。”
女播音员的声音清晰甜美,而我们却面面相觑。“哎呀!”玲玲快乐地跳起来,顺手搂住了身旁的宿舍长:“肯定是你提议的,真好!我最喜欢听这支曲子!谢谢你们……我随口说了我的生日,你们真记住了,还给我点播音乐……”
她显得太激动了。她又说:“快,亲爱的朋友们,分享我的生日蛋糕!”
老天做证!宿舍长压根没向我们提议过给电台写信,为玲玲的生日点播音乐!无疑,是我们当中的一位以全宿舍同学名义做的。谁呢?
宿舍长没有否认,但她笑得不自然。也肯定不是我。那么是小丽?卫华?还是静文?以我们素目的为人,我看都不像。
当钢琴奏出的优雅纯洁的《美好岁月》乐曲响起来的时候,当玲玲满含感激的笑意把切好的蛋糕分到我们手中的时候,当飘曳的烛光映出一张张年轻的、沉思的脸的时候……一种朦胧的柔情,一种强烈的渴盼与周围人亲密无间的热望在我心头悄然萌生了。我们宿舍同学之间的关系奇迹般地好起来。首先,我原谅了我认为过去伤害过我的静文,也不再有意对小丽、卫华敬而远之。下一个的星期六,玲玲和静文应邀到宿舍长家做客。
而有一天晚上静文钻进我的被子里:“那回是我……对不起。”我们越来越懂得相互关心、相互扶助了。学习时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考完试我们一起到郊外游玩。从内心而言,我也相信每个人都是热情、真诚的,因为我们从严冬走过。
然而我们要毕业了。最后一次,我们宿舍全体共进晚餐。
“有一件事……”宿舍长突然说:“玲玲生日那天,我没有给她点播音乐,谁……”“不是我。”“不是我。”“是你吗?”“唔,不是……”
玲玲微笑着,她显得美丽、幸福、心满意足。我们都明白了。
这是永恒的生活一课,玲玲给我的教益我会终生不忘。那就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做一个能唤起每个对他人、对生活充满柔情与热爱的人。
浅黑紫色口红
念大学时,我和雨婷、小芳、关琦几个人同住一个寝室。闲着时,我们无话不聊,这其中一个久嚼不厌的话题就是:扮靓。有一回,我买回一条格子短裙。她们竟然要求我放弃“首穿权”,先让她们轮流穿一天。还没让我点头,小芳手快,夺过裙子就往身上一套。接着,她抬起下巴,挺胸,收腹,迈出猫步,好像真登上了巴黎“T”形舞台。后来,本室任何人的衣服都是共享,还有其他东西也共用着,比如休闲包、发夹、胸花。
至于口红,我表示反对共用。
小芳哼道:“小气!还不是舍不得你那支美宝莲。”我喊冤说:“我今天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你们。真是好心当成狗肺了!”于是,寝室中唯一一件各自所有、谢绝共享的东西就是口红。而且,几支口红,几种色型。雨婷爱用绯红,小芳喜欢桃红,关琦使用橘红,我一般用水晶型口红。
一天早晨,我突然发现什么,朝小芳和关琦嚷道:“你们看呀,雨婷她换了口红。”
“没换,我怎么换了口红呢?”“骗谁呢?嘴唇还是浅黑紫色呢。”照照镜子,雨婷说:“我今天还没涂口红,原色呢。这阵子我也奇怪,唇色深了很多。”小芳凑上前,看了一眼就猜着:“恐怕口红过敏吧?痒吗?”
雨婷摇摇头。我出生在中医世家。一个激灵,让我很认真地问:“恐怕身体原因吧。雨婷,你感觉这阵子身体有没有变化?”“心闷,有时好像还喘不过气来。”当天,医生让她做心电图检查。结果一出来,让我们几个猛地吸了一口冷气。雨婷有心脏病!医生还说,嘴唇变色也是心脏病患者的一种体征。当即,雨婷傻了眼。她想哭,使劲抱着我。我赶紧连连拍她的肩膀,说:
“别激动。医生刚才说了,你的病还是初期,不严重,吃药能吃好的。”
医生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心情好更重要。”小芳嘀咕着:“有病怎么会有好心情?”关琦说:“乌鸦嘴!”
当天晚上,雨婷好不容易才睡着,却又在半夜尖叫着:“来人哪,我的心脏不跳了。”
她的声音吓得我们惊惶失措爬了起来。半晌,大家才把一口气喘出来,又一起安慰还喘着粗气的雨婷。
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床洗脸、刷牙、穿衣服,还有涂口红。在圆镜前,雨婷拿起口红,又无力地垂下了手。
我说:“雨婷,涂点口红吧。”她双眼望着我。过了一会,她叹道:“我真羡慕你们的唇色。”
我跟小芳、关琦私下嘀咕,怎么办呢?雨婷看到我们的嘴唇很受刺激,这不利于她治病。小芳拧拧眉头,嘟哝着:“要不大家戴口罩。”关琦瞪了一眼:“又不是SARS 流行,戴口罩怎么行呢?”小芳拱拱鼻子:“还不是担心自己一张美人脸被遮掉才不肯戴口罩,这世上还真有人把男生的回头率当饭吃。”我看小芳和关琦又要打“舌战”,叫道:“别闹了行吧。我们在救人,知道吧,这类病人心理慰藉比吃药还重要!”
上课时,我走神了。因为,我几次侧目看雨婷,她都是恹恹发呆。还有,她今天没涂口红。她在拒绝涂口红,她的心理防线在崩溃。有什么好法子让她的心情好一些呢?我琢磨了两节课,还是一无所获。只得轻叹一声,又侧头瞅了瞅雨婷。突然,一个念头猛地蹦进我的脑海里。
下课时,我匆匆上街,买了几瓶浅黑紫色口红回来。接着,我和小芳、关琦换用了新的口红,三个人都成了浅黑紫色嘴唇。雨婷一见,呆了。我逗着:“性感吧!”
“不性感。但我要谢谢你们。”雨婷感动地流泪了,接着露出了笑脸。
两天后,班里所有的女生都用上了浅黑紫色口红。接着,其他班里的一些女生也开始使用浅黑紫色口红。那一年,浅黑紫色几乎成了校园里一种流行色。还有,一种心情也在流动着。
一年后,雨婷基本病愈。我们庆幸雨婷遇上了一个好的主治医生,还能用上好药品,才让她重新获得健康。可主治医生说:“还是你们慰抚雨婷有妙招。”毕业三年后,她结了婚,顺顺利利生了孩子,真正拥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她的丈夫也是她大学同学。当时,这男生也涂上了一层浅黑紫色口红,要不是老师批评他这种不伦不类的举止也非爱心的表现,恐怕这浅黑紫色口红会让他涂下去。但雨婷记住了这个男生。
雨婷告诉我们,这男生还写了一封信给口红生产厂家,建议产品改名叫“爱心牌”口红。雨婷笑道:“其实,你们早已给它们贴上了这种标签。”
在潮湿的日子里
我总是忽略自己的存在。那云海峰峦、青竹翠林,那名山大川、大漠孤烟,永远都值得我敬畏、赞叹,却从未为自己的存在奏响自己心爱的曲。直到有—天结识了文清。
与文清的相知相遇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那个阴雨蒙蒙的天,其本身就塑造了一个潮湿的人,注定要有一颗潮湿的心。那样的季节,那样的天气,那样的人,那样的心,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巧合。我把所有的心情都寄托在这种巧合里——站在一方小小的草坪上,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搜寻雨珠落在手心里的“缘”字上的感觉。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我想:在我数到六十六之前(因六是吉祥数字)如果有一个人面带笑容地主动过来为我撑一把伞,那么这个人肯定是我诚挚的朋友和忠实的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