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喝牛奶,会拉肚子。”刘病已一边替换锅釜重新烧开一壶热水,一边耐心教导,“有米吗?”
张归荑抱了柴放下,起身打下手,道:“有,我去拿。”
过了一会,一锅温热的米糊煮好,刘病已盛了一些出来被归荑接过盌。少女细心用汤匙碾碎米粒,轻轻吹起,小心翼翼的将米汤喂婴儿喝下。
张归荑心下敬佩:“谋哥,你怎么懂这么多啊,若是我来只怕照顾不周。”
“不过是浅薄经验,算不得学问。”刘病已满不在乎的神情,眼睛里却闪过落寞,“我自小没娘,就是这米汤喂大的。你不懂,是福气。”
张归荑听到这话却忽然泪盈于睫,声音都沾染了哭腔:“如今,我和弟弟也要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傻丫头。聚散有期,世事无常。”刘病已失笑,起身揉揉她的头,“你伤感于母亲再嫁,殊不知世间无人能陪你走到最后。你娘亲改嫁,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局。”
“富平侯不会亏待了侄媳妇,他为你母亲安排了家世清白的富户。没有官身,不会给张家惹麻烦,白丁能取官宦门庭的嫠妇,也自然优待。”
“彭祖过继给了张公,他就有了照顾你们姐弟的责任,和嫂夫人的关系会很尴尬。如今你母亲再嫁,不必庭前凄苦招惹是非,也可以时常回来探望你,岂不两全其美?”
“跟我回去吧,张公年岁大了,你怎么忍心让翁翁为你担忧呢?”
归荑其实早已经后悔,心知刘病已说的在理,便也不再辩驳什么,转身抱起弟弟,裹紧了襁褓,就要出门。
“等等。”病已叫住了她,说着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轻轻披在她身上,“外面风大,一会骑马颠簸,记得裹紧了。”
两人是同乘一骑回家的,刘病已将她紧紧的护在了怀里。这般暖心的举动,让张归荑的心似灌进蜜糖一样的甜。有如蝶翼的睫毛轻颤,藏住了一点怀春的小心思,却是连耳根都已红透。
往后靠的时候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声,沉稳安心。却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跟着加快,等到后来,已分不清这心跳声是少年的还是自己的了。
边城,寒风,沙尘。一片苍茫的草原,无际,天边已落雪。
赵充国脱下了靴子,本已蓄满鞋底的沙子簌簌落了下来,黄沙混着尘土,呛起的灰叫人嫌恶忍不住咳嗽。
赵充国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的样子,洗脚水已经准备好,足够舒缓巡夜的疲惫。
热水泡过脚面,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眼角都已眯起,然后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囊,大口大口地畅饮起来。
帐篷的貂皮布帘忽然被人挑起,赵充国虽然注意到了门口的响动,却丝毫没有停下喝酒、出门迎客的觉悟。他一刻不停的往喉咙里灌酒,似乎这酒是直接倒进胃里的,连口腔都没有经过。
这样的喝法自然极快,没一会,酒囊已经空了。酒没了,他就拿起把小刀,一点一点,缓慢而认真地修着脚。他的脚又粗又大,和主人一样布满老茧,饱经风霜。
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早已不再年轻。多年戎马生涯让他的眼角、额头、手掌全都布满了皱纹,那是自孝武年间而起的荣耀。可独独一双专注的眸子,却闪烁着明亮而璀璨的光芒,那神采年轻人也不能及。他倔强、坚定而冷漠,坚毅的好像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被怠慢的客人看到这一切,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露出一种很愉快的神情,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老人。他眼中流露的欣赏毫无遮掩,仿佛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绝色美人,而非华发丛生的老头子。
青年人的眼睛是温和的,却藏着看透世事的狡黠:“匈奴发左、右部两万骑,分四队,并犯汉边。汉出兵反击,斩杀、俘虏匈奴九千人。赵公,您还真是宝刀未老啊!”
先报军情,再唠家常,这是韩增的习惯。
“你是被令堂烦得受不了,才来陪我这把老骨头吹冷风的吧!”赵充国不论对谁,一律先开启嘲讽模式。
韩增倒也没恼,他的笑如同春风吹拂过碧潭:“老将军,看破不说破,日后才有退路。”
说着快步走过去他身边坐下,倒在软垫上,舒服的陷下去。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闲适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瓯脱王捉住了吗?”
赵充国道:“还没,不过快了,他跑不远。”
韩增道:“杀不杀?”
“当然不杀!”赵充国又补充道,“不仅不能杀,还要好生招待,奉若上宾。”
韩增不解:“千辛万苦俘获,既不带回长安邀功,又不杀了请赏。好吃好喝养着一个俘虏做什么?”
“再说,我以前和瓯脱王交过手,他是个硬茬。这种难啃的骨头又贪心又会谈价钱还不好拉拢,你要是想收买他,日后再反水怎么办?”
赵充国道:“能拉拢就拉拢,谈不和就关着他。就算他没反叛,匈奴人可不一定这么想。”
“汉军跟匈奴对战,吃亏在不识路。打仗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找敌人上。如果瓯脱王能给咱们当向导,自然有望能够擒贼擒王。如果他不当也没关系,战场消息闭塞,匈奴得不到有关情报,就会担心他反水,自然投鼠忌器,赶紧跑路。”
“妙哉!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韩增闻言,一脸兴奋,“老赵,好计!”
“哈哈哈哈”赵充国开怀大笑,“谋划朝堂,布局人心我可能不如你,但打仗的事,你呀还得跟我慢慢学着!”
韩增失笑:“小子浅薄,赵公不吝赐教!”
“少跟我这酸!”赵充国瞧他的腐儒做派好笑,转而却又叹了口气,“要我说,信儿也是个好姑娘,照顾你饮食起居不比谨儿差,怎么你这小子就不开窍,不知道给人个名分呢?”
韩增道:“我这大老远从长安跑过来陪你打匈奴,就是图个耳根清净。你居然还念叨这事,不厚道。”
赵充国叹气:“你母亲与我也算是故交,她急着抱孙子的心情我可以理解。瑾儿死了两年了,你还放不下?”
韩增道:“不是放不下瑾娘,是没遇到可以和她相比的女子。至于信娘,哎,我总觉得这个姑娘很危险,看不透。”
赵充国不以为然:“信儿心眼是多了点,但她们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知根知底错不了。娥皇女英都成就佳话了,姐妹共侍一夫又算得了什么?”
韩增不置可否,只是摇摇头,岔开话题:“我带了坛好酒,一起喝吧!”
“好!”赵充国有酒就行,才不去操心小辈们的情情爱爱。
只是他不知道,他在外浴血奋战之时,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也从未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