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舍勒旺虽然没有什么心计,却也知道这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特别是:他能说会道。
福舍勒旺嘟囔着:“真想不到,梅斯千爷爷死了。”
那人回答说:
“完全是这样。这是慈悲上帝打开了他的生死簿。那上面记载说,梅斯千爷爷的期限到了。这样,他归了天。”
福舍勒旺机械地重复说:“慈悲的天主……”
“难道我们不打算相互认识一下吗?”福舍勒旺吞吞吐吐地问。
“已经认识了。您是乡下佬,我是巴黎人。”“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想请你喝一杯,这不该拒绝。”“工作第一。”
福舍勒旺心里暗想:“这下完了。”车轮只消再转几圈,便走上通修女们那个角落的小路了。埋葬工人接着说:“我有七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所以没有养成酗酒的习惯。”他说话时像个书呆子。之后,他自负地添了一句:“他们的饿是我的敌人。”灵车绕过一棵参天古柏后便离开大路,辗入草场,转上小路,走进泥地。坟地立刻就到了。福舍勒旺的脚步可以放慢,却不能拖住那灵车。多亏土被冬季的雨水浸湿了,是松的。这阻滞着车轮,放慢了速度。
福舍勒旺凑近那埋葬工人。“有一种叫阿尔让特伊的小酒味道极好。”福舍勒旺慢慢地低声说。“村老倌,”那人接着说,“我当了埋葬工人,是不得已的。我父亲是会堂的传达。他原想要我搞文学,可惜他倒了霉,在交易所亏了本,于是,我当作家的事也告了吹,不过,现在我仍在摆摊写字。”
“那么,您不是埋葬工人了?”福舍勒旺紧接着说,赶忙抓住这一线希望,虽然成功的可能极小极小。
“我身兼二职,干这一行,同时在干那一行。”福舍勒旺不懂后面的那句话。“我们去喝一杯。”他坚持说。那埋葬工人带着一种高傲的笑容说:“我看还是吃饭的问题重要些。我接替了梅斯千爷爷的工作。一个人在几乎完成学业时,他就具备了一个哲学头脑。除了用手外,我还得加上用双臂。我在塞夫勒街市场上摆了个写字摊儿。我,早上写情书,晚上挖坟坑。乡巴佬,这就是我的生活。”
灵车一直向前,福舍勒旺慌张到了极点,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滴下,左顾右盼再也没有了主意。
“可是,”那埋葬工人继续说,“一个媳妇难能伺候两个婆婆。我得做出选择,是笔还是镐。镐会弄坏我的手。”
灵车停下来。唱诗童子和神甫先后下了车。
灵车的前轮儿已经滚到了土堆边。土堆里边便是那敞着的坟坑了。
“这玩笑开得真够可以!”福舍勒旺沮丧到了极点。
六、骇人的宁静
那棺材里装着什么人?事情是很奇怪的,心情的平静可以使其他一切均告平静。一切均在按照冉阿让事先预想的进行着。一切都很顺利。
四块棺材板构成了这骇人的宁静。在如此宁静的环境中,冉阿让几乎真的要长眠了。
福舍勒旺钉完上面那块盖板以后不久,冉阿让便感觉到,自己是在一个空间移动着,继而又感觉到自己在随车子前行。震动减轻了,他意识到车子已从石块路面到了碎石路面,他已离开街道走上了大路。车轮声在空旷的空间响着,他猜想那是在过奥斯特里茨桥。车子停下来。他判断那是到了公墓。车子又一次停下来。他判断那是到了坟坑。
四面的木板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他觉得有许多手抓住了棺材,接着,不用说,那是往棺材上绕绳子,准备结好扣,将棺材吊到坑里去。
他感到天旋地转。大概是由于那些殡丧执事和埋葬工人使棺材晃了一阵,并且是让它的头先着地的。这之后,他恢复了原状,感到仍在平平地躺着。显然,他已经到了坟底。
他稍稍吸了一口冷气。接着,他听到一阵凄厉而严肃的声音,但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因为他们说的是拉丁语。
“Qui dormiunt in terrae pulvere,evigilabunt ;alii in vitam aetemam,etalii in opprobrium,ut videarit semper.”
接着是一个孩子的声音:“De pmfundis.”又是那低沉的声音:
“Requiem etcrnam dona ei,domine.”又是孩子的声音:
“Et lux oeroetua luceat ei.”他听到几滴雨点轻轻敲打着棺盖的声音,知道那是在洒圣水。
他心里嘀咕着:“大概一切都快结束了,我再忍耐一下,看来,这桩买卖要进行个把钟头。”
那低沉的声音又说:“Repuiescat in pace.”孩子的声音:“阿门。”
冉阿让,侧耳细听——一阵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他们走了,”他想,“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突然,他的头上响起落土的声音,冉阿让似乎遭到一阵雷击。
那是落在棺材上的一锹土。第二锹土又落下了。他用来呼吸的小孔已有一个被堵上。
第三锹土又落下了。接着又是第四锹。
再坚强也是难以承受的。随后,冉阿让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七“不要丢失卡片”
坟坑外边发生的事的经过是这样的:神甫和唱诗童子上了车,车子走了很远的时候,福舍勒旺眼睛一直盯着那埋葬工人。瞧见那工人弯下腰去取他那把直插在泥堆里的锹的时候,福舍勒旺已暗下决心。他走过去,在坟坑和那埋葬工人的中间站着,把胳膊叉在胸前,说道:“我付账!”埋葬工人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乡巴佬?”福舍勒旺又重复道:“我付账!”
“什么账?”
“酒账!”
“什么酒?”“阿尔让特伊。”“在哪儿,阿尔让特伊?”“好木瓜。”
“去你的!”埋葬工人气愤地说。与此同时,一锹土撒下,棺材随即发出一种粗沉的响声。福舍勒旺感到自己头重脚轻,差点儿摔倒在坟坑里。他喊了起来,因为生气,喉咙已开始哽塞住了。
“伙计,趁‘好木瓜’还没有关门!”埋葬工人又铲满一锹土。福舍勒旺一边继续说着“我付账”,一边抓住那埋葬工人的胳膊。“伙计,请听我说。我是来帮您的,这活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很快就可以做好,我们先喝上一杯,然后再说。”
他心里却凄惨地想:“即使他肯喝!可会不会醉呢?”
“天哪,”埋葬工人说,“您既然执意要去,我只好奉陪。我们一道去。但需先干活,干完之后,我们一道去。”
说完,他又抖了抖那把锹。福舍勒旺又急忙抓住他。“是六法郎一瓶的阿尔让特伊呢!”“怎么啦,”埋葬工人说,“您简直是在敲钟,除了酒,您大概不知道别的东西吧,快走开,少啰嗦。”边说他边抛出了第二锹土。到这时,福舍勒旺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来喝一口嘛,”他吼道,“我说过我付账!”“那也得先让这孩子睡安稳了。”埋葬工人说。抛下了第三锹。
接着,他又把锹插进土里,说:“今晚天气可能会冷,我们把这死女人丢下,不给她盖上一条被子,那她在里面会不高兴的。”这时,弯着身子铲土的埋葬工人罩衫的口袋叉开了。福舍勒旺那双仓皇无助的眼睛正好看到了那张开的口袋。
天还相当亮。福舍勒旺注意到,那张开的口袋里有一张白色的纸片儿。此时此刻,一个庇卡底的乡下人眼睛所能闪现的光,统统从福舍勒旺的眼睛里闪现出来。他顿时有了主意。
那埋葬工人注意力正在他那一锹土上,福舍勒旺乘其不备,从后面把手伸到他的衣袋里,抽出了那张白色的纸片儿。
那埋葬工人已向坟坑里甩了第四锹土。待他转身来取第五锹时,福舍勒旺不动声色地望着他,说:
“喂,你来这儿工作,领到那张卡片没有?”“您说什么?”埋葬工人停下来说。
“太阳快落山了。”“公墓的铁门要关了。”“那有什么关系呢?”“您有卡片吗?”
“啊,当然!”埋葬工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摸他的衣袋。
他搜了第一个兜儿,又搜了第二个,接着,搜背心上的口袋,搜了第一个,又搜第二个。
“天啊!”他说,“我的卡片哪儿去了?”“15法郎的罚金。”福舍勒旺说。埋葬工人的脸变青了。
“啊耶稣——我的——瘸腿——天主——完蛋——啦!15法郎的罚金!”
“三枚,100个苏!”福舍勒旺说。埋葬工人这时丢下了手中的锹。机会到了。
“用不着惊慌失措,”福舍勒旺说,“小伙子,不用悲观失望,用不着想利用这个坟坑寻什么短见。15法郎,但你有法子不付。我是老手,你是新手。我有的是招儿,有的是妙计。作为朋友,我给你出个主意。事情很明显,在过五分钟,公墓的大门就要关闭了。”
“这是真话。”那埋葬工人回答说。“五分钟的时间您是填不满这个坑的,它深得像个鬼门,在关铁栏门以前,你不可能把事干完,赶到门口钻出去。”
“说得对。”
“这样的话就得掏15法郎的罚金。”
“15法郎……”“不过还有补救办法……您住哪儿?”“伏吉拉尔街,87号。打这里走去,一刻钟。”“您还有时间,拔腿飞奔,冲出大门。”“好的。”
“出了大门,赶快往家奔,取了卡片,再回来,公墓的门房替您开门。有了卡片,就不会罚款了。那时,您再埋您的死人。我,守在这里,免得这女人逃向他方。”
“好心的乡巴佬,您简直救了我的命。”“快走,快走!”福舍勒旺说。那埋葬工人心花怒放,感激地握着他的手一抖再抖,然后飕的一声跑了。福舍勒旺望着埋葬工人消失在树林里。他才弯下腰来,对着坟坑喊道:“马德兰爷爷!”没有回答。
福舍勒旺一阵寒战,连滚带爬地跳到棺材头上,又喊:
“您怎么样?”
还是没有动静。福舍勒旺抖得连呼吸都停止了。他连忙取出钝口凿和铁锤,撬开盖板:冉阿让脸色惨白,紧闭着双眼。福舍勒旺的头发直立起来。他立起来,把身子靠在坟坑的内壁上,几乎瘫倒。他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冉阿让。冉阿让直躺着,一动不动,面色青灰。福舍勒旺轻轻地说了一句,像一阵微风:“他死啦!”
他站定之后,狠劲地叉起了两条胳膊,那种猛劲儿,使他两个捏紧了的拳头碰到了自己的双肩。他喊起来:
“我没能救了他,我!”随后,那可怜的老人边哭,边叫。“都是梅斯千那家伙的错。他为什么死?为什么他一定要在别人需要他的时候不辞而别?他害死了马德兰先生!这下完了。那小姑娘我拿她怎么办?唉,马德兰先生啊马德兰先生,可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我早就说过这么干不行,现在好了,你死了。你是个天底下最好的、最善良的人。我早就知道这么干危险!马德兰爷爷,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市长,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你快快起来呀!”
他又开始揪自己的头发。远处,从树林那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嘎嘎声——公墓的铁栏门关闭了。
福舍勒旺低下头去看冉阿让。突然,他跳起来,直退到坑壁——冉阿让睁开了眼睛,并且正在望着他。
看见一个死人是可怕的;看见一个死而复活的人更是可怕的。福舍勒旺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他不知道眼前要应付的是个活人呢,还是一个死人。他望着冉阿让,冉阿让也望着他。
“我睡过去了。”冉阿让说了一句。冉阿让坐了起来。福舍勒旺却跪了下去。“公正慈悲的圣母!可把我吓死了!”随后,他站起来,大声说:“多谢了,马德兰爷爷!”
冉阿让曾昏了过去。新鲜空气又使他苏醒过来。欢乐袭击了恐怖。福舍勒旺几乎要昏倒在地。“这样看,您并没死!啊!您多么会开玩笑哇,您!我千呼万唤,您才醒过来。您眼睛闭着,我说:‘好!他闷死了。’您死了,我如何是好?还有那小姑娘!那水果铺的老板娘会怎么看?我刚把孩子推到她的怀里,一回头却说老人死了!您活着,太好了。”
“我冷。”冉阿让说。这句话把福舍勒旺完全带回了现实。情况紧急。这之前,他们二人,虽然都已苏醒,但神志尚且昏沉,没有意识到当时处境的险恶。
“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福舍勒旺大声说。他从衣袋里摸出早已准备好了的葫芦瓶。“先喝一口。”他说。冉阿让喝了一大口烧酒,才完全感到恢复了。他爬出棺材,帮福舍勒旺把盖子钉好。三分钟过后,他们已经跳出坟坑。他俩拿着锹和镐,一同埋了那口空棺材。坑填满后,福舍勒旺对冉阿让说:“咱们走吧。我拿着锹,您拿着镐。”天黑了下来。
冉阿让走起路来仍不太灵便。在那四块木板里,他的关节和死人的一样不听使唤。他必须让自己逐渐从那冰坑的冷气里恢复过来。他在那棺材里变僵了。
“您冻僵了,”福舍勒旺说,“可惜我瘸,否则,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跑上一程。”
“不要紧!”冉阿让回答说,“走不了几步我的腿劲就恢复了。”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到了那关了的铁栏门和门房的亭子跟前,福舍勒旺把埋葬工人的卡片丢在匣子里。门房拉动绳子,门开了。他们出了门。
“马德兰爷爷,还是您的主意高。”福舍勒旺说,“这真是方便!”。
在公墓附近,一把锹和一把镐就是两张通行证。他们很容易地越过了伏吉拉尔便门,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伏吉拉尔街上空无一人。“马德兰爷爷,”福舍勒旺一面望着街旁的两边,一面说,“您的眼神好些,87号在什么地方?”“巧了,就是这儿。”冉阿让说。
“街上没有人,”福舍勒旺接着说,“您把镐给我,等我一会儿。”
福舍勒旺走进87号。穷人一般是住最高层的,在黑暗中,在一间顶楼的门前敲了一下。有人回答:
“请进来。”那确是格利比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