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图什和路易十五?总可以比一比吧。相比之下,您更同情哪一个?”
主教一时无话。几乎有点后悔来到这里了。不过,他也隐隐觉得自己不寻常地被他动摇了。这个时候,国民公会代表又说:“咳!主教先生,看来您对真理的辛辣味儿有点不感冒。从前基督可和您不一样。他喊‘孩子们到我这里来!’他这样喊,对于那些孩子,是没有亲疏之分的。他对巴拉巴的长子和希律的储君能平等对待。先生,要记得,无论是穿着破衣烂衫的穷孩子,还是公子王孙,总是同样的尊贵的。”
“这倒没错。”主教轻轻地说。“我要坚持到底,”G.说,“您提起了路易十七。这一点我们两个人看法差不多。不过,我们必须得考虑九三年以前的状况。我们假如流泪,那就应该从九三年以前流起。假如您和我同哭平民的幼童,那我一定与您同哭王室的孩子。”
“我关心的是所有的人。”主教说。“你确信分量相等吗?”G.大声说,“如若天平倾斜,也应该偏向一点平民吧!平民受苦的年代总比富人长,遭受的苦难总比富人多得多。”
一阵沉寂之后,那个国民公会代表直起腰来,把身子倚在一只肘上,看着主教,那目光中凝集着他临终前的全部气力。
“先生,您来到这里,问长问短,和我谈路易十七,有什么目的呢?我们素不相识。自从我孤零零地住在这个地方,就从未迈出大门半步,我从不同除了那个帮我的小厮之外的任何人交往。我听说过您的好名声,但这说明不了什么,聪明人哄骗忠厚老实的平民,是有办法的。我并不认识您,您是一名主教,但这并不能证明您的人品究竟如何。您是什么样的人?您是一个主教,也就是一个教门里的王爷。是那些披金戴银、坐吃利息的人中的一个。你有正式年薪15000法郎,还有10000法郎的特别费用,一共25000法郎……厨子、侍从应有尽有,吃的是美味佳肴,喝的是上等美酒,住高楼大厦,前呼后拥,趾高气扬,举着耶稣基督当幌子。所以你也毫不例外,人生所有的享受,你都享受过了。您来敝处,也许是因为要以圣教引导我,但是您要这样做,就得让我充分了解您真正的品质。我想知道我是在和一个怎样的人谈话。”
主教低下头说:“我是一个可怜虫。”“好一条坐轿车的可怜虫!”国民公会代表咬牙切齿地说。
主教不得不和颜悦色:“先生,就算这样吧。但我还是要说清楚:我享受的那些东西,可不能证明慈悲不是一种美德,同样不能证明,九三年不是伤天害理的!”
“在回答您之前,”他说,“我先向您道歉,先生。您是在我的家里,是我的客人。但您评论到我的思想,我只批判您的论点足矣。我固然可以将您的享乐和您的富贵当作反击的一种武器,但毕竟有伤忠厚,不这样最好。我不再提这类事了。”
“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我们刚才谈到哪儿了?您刚才说的是……您说伤天害理的九三年吗?”
“对,伤天害理,”主教说,“请问,您对马拉向着断头台叫好鼓掌怎么看?”
“那我问:您对博须埃高唱圣诗着残害新教徒时,持何种态度呢?”
异常尖锐的问题,一针见血,就像利剑。主教为之一震。他想不出一句回驳的话了。但如此提到博须埃,使他感到非常不快。谁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有时,人们内心隐隐作痛是由于别人不尊重逻辑导致的。
气力不济的国民公会代表,加上临终之前呼吸不畅,便气喘不停,讲起话来更是断断续续了。可他的眼睛表现出他的神志完全清醒。
国民公会代表不知道,刚才他不停地出击,已经攻破了主教心中的壁垒,但他的攻击点留了一处,那是卞福汝主教最后的一道防御屏障,卞福汝主教道出了这样一句话,几乎把舌战开始时的激烈态度又全部表露出来:
“进步,应当信仰上帝。善,不能由不信上帝的人来体现。无神论者乃是人类的丑恶的开路人。”
对此,那年迈的人没有回答。他想了想望着天空,泪水充满了眼眶,然后,眼泪顺着他面颊流了下来。他对自己低语着,几乎泣不成声,目光投向苍穹:
“啊你!唯有你存在着!理想的境界!”一种莫名的东西感动着主教。沉寂过后,那老人用手指着天说:
“无极存在着。它在那里。假如无极之中没有我,那它就有了止境。这样,它也不成其为无极了,它就不存在了。毫无疑问地只有我,无极之中的我,便是上帝。”
他用爽朗的声音说了最后几句话。这声音,带有灵魂行将离开肉体时那种至乐的颤动。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什么人。随着声音的停止他闭上了眼睛。最后的精力被一时的兴奋耗尽了。剩下的几个钟头,已在顷刻之中度过。他刚刚说出的几句话,已经使他靠近了那位生死的主宰。他的时刻到了。
主教清楚现在时间紧迫,他是以神甫身份来到此地的。他经历了从极端的冷淡步入极端的冲动的过程。他望着那双闭合了的眼睛,伸手抬起那只枯皱冰冷的手,弯下腰去,向那临终的人说:
“上帝这个时刻属于你。假如我们白白地聚首一场,您不觉得遗憾吗?”
听罢,国民公会代表睁开眼睛,一种严肃而阴郁的神情出现在眉宇间。
“主教先生,”也许是他力气不济的缘故,他说得很慢,我被驱逐、被搜捕、被通缉、被迫害、被诬蔑、被讥诮、被侮辱、被咒骂,还被剥夺了公民的权利。多年来,白发苍苍的一个我,看到很多人自以为有权就蔑视我。他们是些可怜愚昧的人,认为我面目可憎。我不恨任何人,但我很高兴避开这种恨。现在,我86岁了,快不行了。您还想知道我的什么呢?
“我是来为您祝福的。”主教说。他跪了下来。
等到主教抬起头时,那个国民公会代表已经神色庄严地死去了。
主教回家后,感到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包围着。他祈祷直到天明。次日,几个胆大好奇的人,一个劲儿地向他打听那个G.代表的事,他除了指指天,什么也不说。我们只知道,从此以后,对有痛苦的人和小孩他更加仁慈、更关怀了。
人们的言谈中,只要涉及“G.老贼”,一种异样不安就必然围绕着他。谁能说清楚,那颗心对他这颗心的昭示,良心在他的意识上引起的反应,对于他的日趋完善的精神境界不会产生某些影响呢!
那次“乡村访问”,避免不了给本地那些小集团提供了饶舌的机会:
一天,有个总是自作聪明的阔寡妇,属于冒失鬼一类的人,对主教说了一句俏皮话:“我的主教,有人打听,问一顶红帽子什么时候可以戴在大人头上?”
“啊!啊!多么高贵的颜色呀!”主教回答,“多亏红色帽子的鄙视者也还崇拜红色法冠!”
九、保留
假如我们判定卞福汝主教是一位“爱国的神甫”“哲学家的主教”,那也许就错了。他和国民公会G.代表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的结合,留下了一种使他变得更加温良的令他惊叹的回忆。
完全算不上一个政治人物的卞福汝主教大人,我们或许还是应该简单地说一说他对当时国家大事所持的态度。
我们不妨先回顾一下几年前的事。升任主教不久的莫里哀先生,被皇上奉为帝国的男爵。其他个别的主教也同时得到了这一封号。我们知道,1809年7月5日至6日的夜晚教皇被拘禁。为此事莫里哀先生被召至巴黎,参加了拿破仑在圣母院举行策划的法兰西和意大利主教会议。1811年6月15日,第一次会议由红衣主教斐许主持。95位主教参加了会议,莫里哀先生也在其中。不过,他只参加了一次大会,三四次特别会。他是一位山区教士,终日过着僻陋贫困的生活,他觉得他给那些达官贵人带来了一种改变会场气氛的见解。他忙着赶到迪涅去了。当人们问他为何来去如此匆匆时,他回答说:
“他们看不惯我。外面的空气老是跟着我,我一进会议室,它就钻到他们的当中去。我对他们,就像一扇关不住的门。”
另一次他还说:“我是一个乡下穷主教!那些大人先生全是王子王孙。你想怎么办?”
他的确有令人讨厌之处。有一个晚上,他在一个最有地位的同道家里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许许多多的漂亮挂钟!漂亮地毯!漂亮服装!不过,这些漂亮东西却让人烦恼!我可不愿意在看着这些东西时,还听着它们一个劲地喊:‘好多人在挨饿!在挨冻!穷人多着呢!穷人多着呢!’”
他遇到棘手问题时绝不去迎合那种所谓的“时代的思潮”。他对神学争辩不感兴趣,对政教的纠纷问题也从不说三道四;但是,他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见解。假如他被追问,人们就会发现,他的回答好像是偏向罗马派而不属于法国派。我们必须补充说明一个人不愿回避什么,对于拿破仑,他的态度是冷淡的。1813年以后,他参与了各种反抗活动,鼓动反抗者进行斗争。拿破仑从厄尔巴岛返回时,主教连欢迎他的仪式也是不愿意参加的。在“百日帝政”期间,他也没有为皇上安排公祭。除了妹妹巴迪斯婷姑娘以外,卞福汝主教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是将军一个是省长。他们频繁的通信。但有一个时期,他对其中作将军的那个兄弟颇为冷淡。那个兄弟原来镇守普罗旺斯。戛纳登陆时,他的那位兄弟截击拿破仑,但他有意放走了他。另外那个兄弟,后来隐居于巴黎卡塞特街,为人忠厚,在给这个兄弟写信时,流露出来深厚的手足之情。
这说明,卞福汝主教也有自己的隐情,苦衷,偶尔也表露出自己的政见这说明他那颗温和宽厚、追求永恒事物的心弦,被爱憎的指尖拨动时,也会发出不同的声调。当然,像他那样政见的人。我们所说的“政治见解”,不光指对进步抱有的热情,也并非指对构成我们真诚团结的那种卓越的爱国主义、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想抱何种态度。我们只能说,即使卞福汝主教不是保王党,宁静的景仰点从来不离开他特有的目光。假如他能超然于尘世风云变幻之外,从景仰之中看明白真理、公正和慈善这三道圣光放射的情景,那自然就越发完美了。
我们承认,卞福汝主教被上帝创造,绝没有什么政治目的。我们能够理解且佩服他为人权和自由进行的抗议行动,具体说,理解和钦佩他对不可一世的拿破仑所持的高傲的对立态度,理解和钦佩他追求公正。当然,轻视一个人,毕竟不如藐视一个得势的人那样足以令人快慰。我们偏爱具有危险的斗争,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唯有最初参加斗争的战士才有庆祝最后胜利的权利。谁不曾对敌人进行过抗争,谁就没有对敌人垮台时的发言权。对于我们这些人,上天不保佑、降下大祸时,只能听之任之。1812年开始,我们被解除了武装。1813年,那个素来默不作声的立法机构,在国难临头之际,却神勇百倍,大放厥词,对此,我们只有愤慨的份儿;1814年,元帅们出卖祖国,先是尊之如神,然后横加辱骂,先崇拜偶像,而后置于脚下,所以,我们只能更加反感;1815年,最后的灾难出现,瑟瑟战栗的法兰西面对险象的进逼,拿破仑面前展现了滑铁卢的惨景,军士和人民惨烈的欢呼举动丝毫没有什么令人惊叹。而且,先不管这个专制魔王是怎样人,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这伟大的人杰和这伟大的民族之间的那种紧密团结的场面,总是庄严动人的。对此,迪涅主教这样的一个人,似乎不能熟视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