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妈的!这里全是些妇道人家,都还很年轻,撞上我不是玩儿的。铃儿可使她们留神,好躲开我。”
“这是什么地方?”
“是您把我介绍到这里来当园丁的,您会不知道!”
“别绕了,快告诉我。”
“这就是小比克布斯女修院哪!”这下冉阿让记起来了。两年前,福舍勒旺老头儿出了车祸,断了一条腿,经他介绍,圣安东尼区的女修院收留了他。现在,他自己恰巧又落在这女修院里。真是巧遇,也是天意。
“啊,归根到底,老实告诉我,”福舍勒旺接着说,“您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马德兰爷爷?您总是个男人,男人是不许来这里的。”
“您为什么能来?”
“就我可以。”
“可是,”冉阿让接着说,“我得待在这儿。”
“啊,我的天主!”福舍勒旺喊起来。冉阿让向老头儿身边迈了一步,用严肃的声音说:“福舍勒旺老爹,我救过您的命。”
“我一生不忘。”福舍勒旺回答说。“那么,我希望您像我对待您那样对待我。”福舍勒旺用他那两只已经老得发颤、满是皱皮的手抱住冉阿让的两只铁掌,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才喊道:
“啊!我能报答您一丁点儿,那就是慈悲上帝的恩典了!请您尽管吩咐吧!”
老人眉开眼笑。喜色改变了他的容貌,让他脸上有了光彩。
“您说我能干什么吧?”他接着又说。“您有间屋子吗?”“在那儿有一间孤零零的破棚子,那就是我的屋子。它在老庵子破屋后面的一个弯角里,谁也瞧不见。一共三间。”
破棚处在破庵后面,地位确是隐蔽,没有人发现它。“那好,现在我要求您做到两点。”冉阿让说。“市长先生,哪两点?”
“第一,您所知道的有关我的事不对任何人讲;第二,不要问我的事。”
“就这么办。我知道了,您干的全是光明正大的事。况且,是您把我安插在这儿的。我绝不问您要干什么。有事您尽管吩咐好了。”
“一言为定。现在请跟我来。我们去找孩子。”
“啊!”福舍勒旺说,“还有个孩子!”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像条忠实的狗一样跟在冉阿让身后。
半个钟头以后,珂赛特已经睡在老园丁的床上。一炉熊熊的烈火,让她的脸色又转红了。冉阿让披上大衣的工夫,福舍勒旺解下了膝上的铃铛,把它挂在墙上。两个人一齐靠着桌子坐下来,烤着火。福舍勒旺早在桌上摆上一块干酪、一块黑面包、一瓶葡萄酒和两个玻璃杯。老头儿把一只手放在冉阿让的膝头上,说:
“啊!马德兰爷爷!过了这么长时间您才认出我来,我可总惦记着您呢!您这个黑良心的爷!”
十、沙威扑空了
在芳汀去世的那天,沙威在死者的床边逮捕了冉阿让,而冉阿让当天晚上从滨海蒙特勒伊市监狱越狱逃走。警方断定他肯定会逃向巴黎。因为巴黎是一个淹没一切的漩涡,这里人山人海,一个人隐于其中比藏入森林还不易被人发现。警方也明白这,因此,不论在哪里逃脱了的罪犯,他们都到巴黎去查找。为协同破案,沙威被调到巴黎。在逮捕冉阿让这一公案中,他的办事能力,他的事业心,全被昂格勒斯伯爵任内的警署秘书夏布耶先生注意到了。
夏布耶先生以前提拔过沙威,这次又把滨海蒙特勒伊的这位侦察员调到了巴黎。到巴黎后,沙威没有辜负上司的希望,表现得足够有用。
后来沙威也不再去想冉阿让了。他也从来不看报纸。可是,在1823年12月的某日,他忽然想到要看看报纸,当他读完关心的那一段文字后,报纸下端有个人名——冉阿让引起了沙威的注意。那报纸登载消息说,苦役犯冉阿让已经丧命,并叙述了当时的情景。对报纸的这一报道,他深信不疑。他只说了一句:“好下场!”说完,他就把报纸扔下,便不再想这件事了。
不久,塞纳一瓦兹省政府给巴黎警署送了一份警务通告,说在孟费梅镇发生了一件拐带幼童案,案情离奇。通告说,有个由她母亲托付给当地一个客店主人抚养的七八岁的女孩儿,被一个不知姓名的人拐走了。女孩的名字叫珂赛特,是一个叫芳汀的女人的女儿,芳汀已经死在一个医院里。沙威看了通告后又疑惑起来。他自以为可以在那儿查个水落石出。结果,查完之后,在他脑子里留下的还是漆黑一团。在最初的几天里,唐纳德夫妇的心中有些懊恼,因此,说话漏了底,百灵鸟失踪的事,弄得传遍全村。这件事被说成是拐带幼童案。这便是警方通告的由来。可唐纳德平静之后,他那天生的聪明劲儿很快使他意识到,惊动御前检察大人可不是玩儿的,因为他本人的历史一点都不清白,现在,如果在珂赛特“拐卖”上大做文章,也许警察会顺藤摸瓜,把他以前干过的事全都给抖搂出来。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1500法郎作何解释?于是,他决定改变态度堵上老婆的嘴;如果再有人提这“拐卖”事,他就表示诧异。他对什么“拐卖”之事他一无所知。当时情况其实是,他抱怨过,那人很快就把孩子“带”走了。他可舍不得她走,原想多留她几天,来找的是孩子的“爷爷”,“爷爷”领走孙女是世上最平常的事。沙威来到孟费梅,听到的正是这种说法。“爷爷”把冉阿让遮掩了过去。
为了探听虚实,听了唐纳德的讲述之后,沙威追问了几个问题:
“这祖父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唐纳德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是个有钱的庄稼人。我看过他的身份证。我记得他叫朗贝尔。”
朗贝尔,一个正派人的名字,听了能让人安心。沙威返回巴黎。
“我真傻,冉阿让明明死了。”他想。这件事已经被他放在脑后了。可是,1824年3月间,他听人说,圣美达教区有个怪人,外号叫“给钱的花子”。据说,那人是一个靠利息度日的富翁,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他独自带着一个8岁的小姑娘过活。那小姑娘只知道自己是从孟费梅来的。孟费梅!这地名一再在他耳边响起,沙威的耳朵又竖了起来。有一个在教堂里当过杂役的老头,是一个扮作乞丐的密探,他详细地提供了一些其他的情况。“那富翁性情怪异、孤僻”。“不到天黑,他从不出门”。“不和任何人交谈”,“且不让别人和他接近”。这些话勾起了沙威的好奇心。为了贴近那个古怪的富翁,看个清楚却又不至于惊动他,有一天,沙威便借了那老密探的那身烂衣服,蹲在那密探每天傍晚呆的地方,一边哼着祈祷文、一边留心向四周观察着。
果然,那“可疑的家伙”向着化了装的沙威走过来,并且作了布施。沙威抬头望了他一眼,于是冉阿让惊了一下,认为见到了沙威;沙威也同样惊了一下,认为见到了冉阿让。
当时天黑了,所以沙威并没有看得真切。冉阿让的死是正式公布过的。沙威是个谨慎的人,在尚有疑问的情况下是决不动手抓人的。
他远远盯着那人,跟着他到了戈尔博老屋。沙威找了那老奶奶,向她打听,“老奶奶”把上次冉阿让求她破1000元大钞的事跟沙威讲了出来,并说那人大衣里填着几百万。她坚持说那是她亲眼见、亲手摸了的!
沙威租下一间屋子。当天晚上他就住在了那里。住下之后,他曾去那神秘的租户的房门口,希望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但是,冉阿让在锁眼里发现了烛光,没有出声。沙威未能达到目的。
次日,冉阿让准备溜走。而那枚五法郎银币的落地声被老奶奶听到了。她赶忙通知了沙威。冉阿让晚间出门的时候,沙威和另外两个人正在大路旁的树后埋伏着。
沙威请警署派了助手,从一个街角跟到另一个街角,沙威紧跟着冉阿让,眼睛片刻不离。在冉阿让自以为极为安全时,沙威的目光实际上一直射在他的身上。
沙威当时不逮捕冉阿让是因为他存有疑虑。一种极强的约束力妨碍当时的警察为所欲为。报纸曾揭发过几起违法逮捕案,这引起了议会的责难,侵犯人身自由的后果是严重的,警察不敢冒犯;警署署长责成下属自行负责,犯下过失,便会受到停职处分。可以想想,假如20种报纸刊出了这样一则简短新闻,说“昨天,一位慈祥可亲的白发富翁在和他的8岁孙女一同散步时,被人认作一个在逃的苦役犯而拘禁在警署监狱里”,那么,在巴黎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呢?
冉阿让一直背对着他走在阴影里。有这么一阵儿,他曾打算突然走上前去,盘查他的证件。可他又想,如果那人不是冉阿让,只是一个有家财的诚实好老头,又怎么办?他在街上所走的种种迂回曲折的路线表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可能又同党,这样,假如急于逮捕,岂不就“宰了下金蛋的母鸡”?观察一下,又有何妨?他绝对逃不脱。沙威对此有十分的把握。就这样,他一路跟着。
到了很晚的时候,在蓬图瓦兹街,借着从一家酒店里射出的强烈灯光,他才真切地认出了冉阿让。
当他认清了那个猛不可当的逃犯冉阿让后,才发现除他之外,身边只有两个人。于是,他赶到蓬图瓦兹街哨所请了援兵。
这耽搁了时间。在罗兰十字路口,他曾停下来和他的部下交换意见。他几乎失去了目标。但是,他很快就做出判断,断定冉阿让会利用那条河,来把自己和追踪者分隔开来。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沙威,仅凭本能,便做出了非常正确的判断。他径直走上了奥斯特里茨桥。他问那收过桥费的人:“您看见一个带小女孩的汉子过桥吗?”
“我叫他付了两个苏。”沙威走上桥时,恰好望见冉阿让在河那边牵着珂赛特的手,穿过月光下的一片空地。他见他进了圣安东尼绿径街。他知道前面有个死胡同。他赶忙派了一名助手绕道过去,把住了出口。这个时候,正好有一队打算回兵工厂营房去的巡逻兵走过这里,沙威趁机把他们调了来。一切布置停当。冉阿让啊,冉阿让,你右有让洛死胡同,左有伏兵,沙威又跟在你的后面。这一次,你是插翅难逃了!
随后,他踌躇满志,杀气冲天的等待好戏开场。开始时,故意放他的冤家对头东游西荡,明明胜券在握,却拖延下手的时刻;眼见目标陷入重围,却又盯着它自由行动。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一种乐趣。他始终盯着他,心中感到无比的欢畅。何其残忍的乐趣!
沙威的网是结实的。他深信一定成功。现在,他只需把拳头捏紧了。这一切使他感到异常得意。
冉阿让无论多么顽强,就是三头六臂,面对这么多人手,也只好俯首就擒了。
沙威缓步前进,搜索街旁的每一个角落,就像翻看小偷身上的每一个衣袋。
他追问那把守直壁街和比克布斯街街口的哨兵,那哨兵说他一直守在他的岗位上,动都没动,发誓没有看见那人走过。
失误,即使在最伟大的战略家身上也不是罕见的。简言之,沙威发觉冉阿让已经逃脱之后,虽然懊悔,但没有丧失信心。他深信那在逃的苦役犯不会躲得太远,于是他分布了监视哨,设置了陷阱和埋伏,在那个地区搜索了整整一夜。他首先发现了那盏路灯的凌乱状况,发现灯上的绳子被拉断了。然而,正是这些线索把他再次引入了歧途。在那死胡同里,有几道不高的墙,墙里有一片广阔的荒地。沙威断定,冉阿让躲在了那里。沙威不可能让那荒地和园子藏得下任何东西。他像拿梳子梳一样,把那里细细地搜了一遍。
天亮之后,沙威留下两个精干的警员在那里看守,自己回到了警署。他满面羞惭,像一个暗探被一个小偷耍了那样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