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那个穿赭黄大衣的步行者不是这地方的人,而且,很可能不是一个巴黎人,因为他对国王出宫的情况毫无所知。当国王的车子在一中队身穿银绦制服的侍卫骑兵的簇拥下,从妇女救济院那边转进医院路的时候,那步行者见了感到有点奇怪,差不多是吃了一惊。当时,那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在。他急忙躲避,闪进了一堵围墙的角落里。虽然他动作敏捷,还是被卫队值勤队长哈福雷公爵发现了。卫队长和国王在车子里对面坐着,他对国王说:“瞧这个人,一副难看的嘴脸。”沿途的巡逻的警察也发现了他。有个警察奉命前去跟踪,但那人已躲入僻静的曲巷。警察便没能跟上他。这一情况曾记入国务大臣兼警署署长昂格勒斯伯爵当天的报告。
那个穿赭黄大衣的人甩掉警察的追踪之后,加快了步伐,但仍不时地向后张望,看看是否真的摆脱了警察的跟踪。4点1刻,他走过圣马尔丹门的剧院门口,那天那里正上演《两个苦役犯》。剧院门口有一张海报,回光灯正照在那张海报上。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对那海报端详了一番。一会儿,他到了小板巷,走进锡盘公寓里的拉尼车行。车子四点半开出。马套好了。听到车夫的呼唤,旅客们一个个连忙从铁梯上爬进那辆两轮的阳雀车。
“还有位子吗?”那人问道。“只剩一个了,在我旁边。”车夫说。“归我了。”
“请上车吧。”启程前,车夫仔细打量了那乘客一番,见他衣着寒素,行李又小,便要他先付钱。“您在拉尼下车?”车夫问。“是的。”那人说。那旅客付了去拉尼的车费。
车子出发以后,车夫吹起口哨,并不住地大骂他的牲口。
车夫披上自己的斗篷,裹得严严的。就这样,大家走过了古尔内和马恩河畔的讷伊。
将近6点时,车子到达谢尔。走到王家修道院老屋前的一个马车店,车子停下,好让那马喘口气。
“我在这下车。”那人说。他拿起他的包袱和棍子,跳下车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他的踪影。他并没有进那家客店。休息了几分钟,车子继续向拉尼前进。人们在谢尔的大街上再也没有遇上那个人。车夫转过头来,对坐在里面的那些客人说:“那个人似乎不是本地人。看他的样子,不像有多少钱,但花起钱来倒还很大方。车费付到拉尼,但只坐到谢尔。人也一下子不见了。难道他钻到地下去了不成?”
那人并没有钻入地下。他还急促行进在谢尔大街上。当他走到礼堂附近的时候,拐上了去孟费梅的乡村公路。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很是熟悉。
他沿着那条路急速奔走。从加尼去拉尼的那条夹在树林之间的老路与他走的那条路在前方相交。当他走到岔路口时,他听见前面有人来了,于是连忙躲进一条沟里,等那些人走过之后他才出来。
那人并未走上去孟费梅的那条路。他拐向右方,穿过田野,大步走向树林。
进入树林之后,他的步伐慢了下来。开始仔细地观察走过的每一棵树。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似乎是在寻找一条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通道。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似乎是迷失了方向,犹豫不决。随后,他摸一段,走一段,最后,到了一个树木稀疏、有一大堆灰白石头的地方。他在黑色的迷雾中兴奋地走向那些石头,并一一仔细察看。在离开那堆石头几步的地方,有一株长满了树瘤的大树。他走到那棵树下,伸出手来摸那树干的皮,好像在数那些树瘤的数目。他摸的是一棵梣树。在那棵梣树的对面,有一棵栗树。那棵栗树害了脱皮症。树上钉了一块锌皮。他又走近那棵栗树,并踮起脚尖,伸手去摸那块锌皮。
随后,他在那棵栗树和那堆石头之间的地面上用脚边踏边看,似乎在察看这地方是否有人动过。
踏过以后,他再辨明方向,向树林外面走去。这个人就是刚才叙述的遇见珂赛特的那个人。正当他穿过矮树林走向孟费梅的时候,看见一个提着重重一桶水的小女孩。她一面走,一面在呻吟。他一声不响地走过去,帮她提起了那桶水。
七、黑暗中的陌生人
对那个人的出现,珂赛特并没有害怕。他们谈了起来。“我的孩子,你为什么提这么重的东西呢?”珂赛特抬起头,回答说:
“是呀,先生。”“让我来帮助你好啦。”珂赛特放下那水桶。那人与她并排走。
“真是太重了。”说着,他的牙不由得咬紧了。随后,他又说:
“孩子,你多大了?”
“8岁。”“你提着水走了很远吗?”“从树林里泉边提来的。”“是要送的地方很远吗?”
“从这儿算起来,得走一刻钟左右吧。”那人停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没有妈妈?”“我不知道。”那孩子回答。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又补充一句:“我想我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想我从没有过妈妈。”那人停下来,放下水桶,弯下腰,把两只手放在那孩子的肩上,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珂赛特。”
那人好像触了电。他又细细端详了好一阵,然后提起水桶继续前行。
过了一阵,他问道:“孩子,你住在什么地方?”“孟费梅,您知道那里吗?”“我们正去那里,是吗?”“是的,先生。”
他又沉默了一阵,又继续问道:“是谁让你黑夜里来这树林里提水的?”“唐纳德太太。”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声音却在发抖:“你那唐纳德太太是干什么的?”“我的东家。”那孩子说,“开店的。”“客店吗?”那人说,“好,今晚我就住那里。你带我去吧。”
“好的”孩子说。那人走得快,珂赛特却能够跟得上。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那个与自己一起走路的人。她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宁静和信赖的神情。这时,她感到自己心里有一种东西,那东西像是希望和欢乐,正飞向天空。
这样过了一会,那人又说:“唐纳德太太家里难道没有女佣人?”“没有,先生。”“就你一个人干活?”“是的,先生。”
又是一阵沉寂。这次是珂赛特打破了静默,她提高了嗓音说:
“她有两个小姑娘。”“什么小姑娘?”“爱潘妮和兹玛。”
“她们是谁?”“是唐纳德太太的小姐。”“她们又干什么呢?”
那孩子说,“她们有漂漂亮亮的娃娃,有各式各样装了金的东西,她们玩儿,做游戏。”
“整天玩吗?”“是的,先生。”“你呢?”“我干活儿。”“整天干活?”
那孩子抬起一双大眼睛,一行热泪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回答:
“是的,先生。”“有时候,我做完了事,也允许我玩。”“你玩什么呢?”“有什么玩什么。只要没人管我就行了。她们不许我碰她们的东西。我只有这么长的一把铅笔刀。”那孩子伸出她的小指头,比拟着。“它快吗?切得动吗?”“切得动,先生,”孩子说,“切得动生菜和苍蝇的脑袋。”
他们已经进入村子。珂赛特在前头领着那陌生人。他们走过了面包铺。珂赛特忘了买面包的事。他们走过了礼堂,那人见了那些露天的铺面,便问珂赛特:“今天这儿是在赶集吗?”
“是过圣诞节。”快到那客店的时候,珂赛特轻轻地推着那人的胳膊。“先生?”
“什么事,我的孩子?”“就要到了。”“怎么啦?”“让我来提水桶吧。”“为什么呢?”
“太太看见了,她会打我的。”那人把水桶还给了她。不多一会儿,那客店的大门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八、一个有钱的穷人
那个大娃娃依然摆在玩具店里。珂赛特经过的时候,禁不住斜着眼睛再看它一眼。她敲那店门。门开了,唐纳德夫人手里端着一支蜡烛走了出来。
“啊!原来是你这个小花子!去了这么久!玩够了吧,小贱货!”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有位先生来住店。”唐纳德夫人听完,怒容立刻变成了笑脸。她连忙把眼睛转向那新来的客人。
“是这位先生吗?”她问。“是我,太太。”那人答道,一面把手举到帽边。有钱的客人是不会这样客气的。唐纳德夫人一见他的手势和装束便收起笑容,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态:“进来吧,老乡。”唐纳德夫人再次把客人打量了一番。她特别注意到了他那件很旧的大衣和他那顶有点破的帽子。这之后,她对她的丈夫点了点头,皱了皱鼻子,眨了眨眼睛,征求他的意见。她丈夫微微地摇了摇食指,努了努嘴唇。这动作在说:完全是个穷光蛋。
“喂!老头儿,对不起,这儿已告客满。”“随便把我安置在什么地方都成。”那人说,“顶楼上,马棚里,都成——我仍按一间屋子付账。”“40个苏。”
“可以。”
“说妥啦。”
“40个苏?”一个赶车人低声问唐纳德夫人,“不是20个苏吗?”
“不错!但他是40个苏!”唐纳德夫人不改变她的口吻。
这时,那人把包袱和棍子放在一边,靠近桌子坐了下来。珂赛特送来一瓶葡萄酒、一个玻璃杯。那个要水饮他的马的商人亲自提了桶去饮马。珂赛特则回到了她的老地方,打她的毛线活。那人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把杯举到唇边。他留心观察着那孩子。
珂赛特相貌难看。假使她快活,也许她漂亮。她面黄肌瘦,8岁的孩子看上去只有6岁大小。她的两只眼睛深深陷在阴影里,失去了光彩。嘴角的弧线显示出她长时期内心的痛苦,她的两只手,就像她母亲猜想过的那样,已经“断送在冻疮里了”。她瘦到了令人心酸的地步。她经常冻得发抖,便养成了把两膝紧紧收拢的习惯。她身上穿的,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块破布。夏季见了会令人可怜,冬季见了会让人难受。还能看到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那是唐纳德夫人打的。两条腿光着,又红又细。
她被恐惧包围了,恐惧使她的两肘紧缩在腰际,使她的脚跟紧缩在裙下,使她尽量少吸空气。可以说,恐惧已经变为她的常态,她的眼睛的一角总是表露着惊恐不定的神情。
这孩子已经恐惧到了何等程度呀!那个穿赭黄大衣的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珂赛特。忽然,唐纳德夫人喊起来:“我差点忘了!让你买的面包呢?”珂赛特一听到唐纳德夫人提高了嗓门儿,总是急忙从桌子下面钻出来。
她早已把买面包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样,她只得撒谎了。这是那些在惊骇中度日的孩子经常采用的办法。
“太太,面包店已经关了门。”“那去敲哇!”“敲过了,太太。”“怎么样?”
“门不开。”“是真是假,我明天自会知道,”唐纳德夫人说,“假如你撒谎,看我不扒你的皮。把那15个苏给我。”
珂赛特把手插到围裙袋里后,脸色骤然变青。15个苏的钱不在了。
“怎么啦?”唐纳德夫人说,“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聋啦?”
珂赛特把那口袋翻了过来,什么也没有。可怜的孩子被吓呆了。
“难道你把15个苏弄丢了?”唐纳德夫人暴跳如雷,“要不就是打算骗我的钱?”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取挂在壁炉旁边的那条皮鞭。珂赛特吓得要命:“饶了我吧!太太!太太!我不敢。”唐纳德夫人已经取下了鞭子。这时,酒店里的客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玩牌。
珂赛特心惊肉跳在壁炉边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只想把她那露在短袖短裙外的肢体藏起来。唐纳德夫人举起了皮鞭。
“对不起,大嫂,”那人说,“刚才,我看到有个东西从这小姑娘的围裙袋里掉了出来,或许那就是你的钱吧?”
说着,他弯下腰去,假装在寻找什么。“我找到了。”他立起身子说。说罢,他把一枚银币递给了唐纳德夫人。“不错,正是它。”她说。
这一枚值20个苏。当然不是原先那个,不过她却把钱塞进衣袋,两眼狠盯着孩子说:“下次再敢,我不会轻饶你!”
珂赛特又回到她的老地方,她的一双大眼睛老望着那个陌生的客人。眼神里,除惊异之外,满是亲切。
“喂!您用不用晚饭?”唐纳德夫人问那客人。他没有回答。他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咬紧牙说,“肯定是个穷光蛋。这路货色哪能有钱吃晚饭?说不定连房钱都还付不出呢。”
这时,有扇门开了,爱潘妮和阿兹玛进了矮厅。这两个小姑娘很是漂亮,不像是乡下孩子,挺招人喜爱。一个头上挽着又光又滑的栗褐色麻花髻,另一个留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两个姑娘同样活泼整洁、丰腴强健。她们衣着漂亮,很合季节。两个小姑娘都同样喜气洋洋。她们进来,唐纳德夫人用一种似乎谴责的口吻说:“哈!你们跑来做什么,两个小家伙儿!”语气中充满了母爱。
随后,她把她们一个个拉到怀里,为她们把头发理平,把丝带系牢,然后才把她们放开。松手的时候,她还用慈母所特有的那种轻柔劲儿,轻轻推着她们。
两个姑娘走到火炉边,坐了下来。她们有一个娃娃。她们把娃娃放在膝头,转来转去,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活,凄凄惨惨地望着她们。
爱潘妮和阿兹玛连看都没有看珂赛特一眼。在她们眼里,珂赛特和一条狗没什么两样。
唐纳德姊妹俩的那个娃娃已经很破很旧,并且褪了色。然而,在珂赛特看来,它却是异常可爱的。她记事以来自己从来没有过娃娃。
唐纳德夫人一直在那厅堂里来回走动,忽然她发现珂赛特走了神儿,发现她正盯着两个玩耍的孩子,而没有把心思放在毛活上,不由得又动了气。
“哈哈!这下子,你还有什么说的!”她大声吼起来,“你就是这样干活儿的!看来得让鞭子来跟你说说话了!”
那个外来人依然坐在椅子上。他转过身来看着唐纳德夫人。
“大嫂,”他带着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算了!让她玩会儿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