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赛特楼上楼下,不停地扫、跑、洗、刷、擦、忙、喘、搬重东西,一个孱弱的孩子得做各种笨重的工作。这对狗男女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好个残暴的老板娘!好个狠毒的老板!这种惨无人道的迫害和剥削在唐纳德家发生了。唐纳德的小店成了一张蜘蛛网,小珂赛特被缚在它上面瑟瑟抖动。阴森可怖的奴役在这里实现了。那小珂赛特便是一只随时供蜘蛛进餐的小苍蝇。
麻木地承受,一声不响的可怜孩子。每天,都有一些女孩儿离开上帝、趁着晨曦来到人间。当她们在世人面前发现自己是那么幼弱,那么赤身露体无依无靠时,她们会想些什么呢?
三、马要饮水,人要喝酒
几个旅客一进门就住了进来。珂赛特满副愁容。她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她才八岁,看到了她那副愁相,人们觉得那简直是老太太的脸。她的眼眶发黑,那黑色是唐纳德夫人一拳打出来的,对此,唐纳德夫人还时常骂她:“瞧这个丑丫头,老瞎着一只眼。”珂赛特所以又发愁,是想到,天已经黑了,却突然来了四个客人,她得立即去把那些客人房间里的水罐和水瓶灌上水。可水槽里的水已经光了。
所幸的是,看来这些人不要水。这使她的心稍稍平稳了一些。在此情况下,要是有人要水喝,那一定是神经出了毛病。那些人并不是口不渴,看来是,要解渴,喝水不如喝酒。可是那孩子还是发了一阵抖:炉子上那口锅里的水开了。唐纳德夫人揭开锅盖,抄起一只玻璃杯,急匆匆走向水槽,拧开水龙头。一线细流从那水龙头里流出来,注了那杯子的一半便断了流。“哼,”老板娘说,“光了!”这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那孩子不敢喘一口大气。那孩子早已抬起了头,注视着老板娘的一举一动。
“得啦!”唐纳德夫人一面望着那半杯水,一面说,“这大概也够了。”
珂赛特照旧****的活儿,可她的心却像一只皮球那样,在胸膛里嘣嘣直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盼望着第二天早些来临。街上,不时地传来酒客的喧嚣:“简直黑得像个洞!”或说:“不打灯笼,只有猫才看得见……”珂赛特听了不禁心惊胆战。
忽然,一个要在客店里过夜的商人走进来,厉声责问:
“你们有没有给我的马饮水?”“早就饮过了。”唐纳德夫人说。“没有!”那商人说。珂赛特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啊,先生,的确是饮过了,”她说,“饮过了,满满一桶,拿桶饮的,是我送过去的,我还和它说了好多话哩。”
珂赛特不得不学会了说谎。“你这小丫头,没有多大却能撒弥天大谎了,”那商人说,“小妖精!我告诉你,它还没有喝水。从吐气的样子我一眼就可看出来。”
珂赛特急了,哑着嗓子继续狡辩,话急语促,人们几乎无法听清她说些什么。
“可它喝得很多呀!”“够了,”那商人动了气,“没有的事,快送水给我的马喝,少啰嗦!”珂赛特又回到桌子下面去了。
“是这样,此话有理,”唐纳德夫人说,“要是那牲口没喝水,得让它喝。”
她四处寻找珂赛特。“她哪儿去了?”
她弯下腰去,这才发现珂赛特缩到了桌子的另一头去了,正蜷成一团,几乎缩到酒客们的脚底下。
“还不赶快给我出来!”唐纳德夫人吼起来。珂赛特从她那藏身洞里爬了出来,唐纳德夫人接着骂:
“你这没爹没娘的狗东西,快去饮马。”“可太太,”珂赛特细声说,“水已经没有了。”唐纳德夫人推开大门,说:“没有?赶快去提呀!”珂赛特垂下了头。她走向壁炉旁边,取了一只桶。那桶比她还大,假如她坐在里面也会觉得很宽绰。唐纳德夫人回到火炉边,用一只木勺尝锅里的汤,同时嘟囔着:“去水泉那边取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接着,又管灶上的事,“我想,不放葱倒好些。”随后,她打开一只放胡椒、零钱、葱蒜的抽屉,翻着。“过来,癞蛤蟆小姐,”她又说,“回来的时候,到面包店去买个大面包回来。给你15个苏就够了。”珂赛特接过钱,一声不响地塞进围裙一边的一个小口袋里,提起水桶,对着敞开的大门发怔。她像是在等待能有人来搭救她。
“还不去!”唐纳德夫人大喊一声。珂赛特走了。大门也随后关上。
四、大娃娃
一排敞棚商店,从礼堂一直延展到唐纳德客店的门前。很多有钱的人都要经过这里去参加夜半弥撒,所以,不少商店都灯火通明。当时,孟费梅小学的一位老师正在唐纳德店里喝酒,他说那种烛光颇有“魅力”。而天上,却不见一点星光。
一个玩具铺在这一排摊子的最后,正好对着唐纳德的大门。那里摆满了耀眼的金银首饰、晶莹的玻璃器皿和白铁玩具。那铺子的老板在一块洁白的大毛巾前陈列着一个两法尺来高的大娃娃,它头上围着金穗子,穿件粉红绉纱袍,头发由人发作成,眼睛是珐琅质的。这宝物在那里陈列了一整天,孩子们路过这里,没有不喜欢的。但在孟费梅却没有一个母亲有那么多钱,即便有钱,也没有为孩子如此破费的习惯。爱潘妮和阿兹玛也曾在那娃娃前痴痴地看了好几个钟头。至于珂赛特,就只有偷偷看上一眼了。
她是那样的颓丧,那样的忧郁,提着水桶出了门。但是,这时却不能不抬起眼睛去看一看那只不寻常的大娃娃,按照她的意思,是望一望那“娘娘”。那可怜的孩子立在那娃娃前,呆住了。她还没有像现在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那娃娃。对她来说,整个商店就像是一座宫殿。那个娃娃也不是玩具,而是一种幻象。由于这孩子长期深深处于悲惨、冷酷的贫寒环境中,眼下,这一切,给她的感觉是如此的光明、如此的欢乐、如此的荣华和幸福。珂赛特用她那孩童的天真和忧伤的目光来估量那道横亘在她和那玩偶之间的鸿沟。在她的心目中,只有王后,至少也得是个公主,才能拥有这样一件“东西”。她细细端详那件美丽的粉红袍,端详那光滑的头发,心里想:“这娃娃,她该多么幸福啊!”她无法将眼睛从那五光十色的店铺移开。她看得花了眼,以为看见了天堂。大娃娃后面还有很多的小娃娃,她想那肯定是仙女仙童了。她觉得,在摊子后面走来走去的那个老板更像永生之父。
她在幻想,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要去做的事。这时,唐纳德夫人粗暴的一吼,把她从梦境拉回现实:
“哎,你在那里干什么哪?小怪物,蠢货,你怎么还没走!等着瞧吧!看我怎样和你算账!快去!”
唐纳德夫人向街上望了一眼,就发现了正在出神的珂赛特。
珂赛特连忙提起水桶,快步跑了。
五、孤苦伶仃
唐纳德客店离那村子的礼堂不远。珂赛特要到谢尔方向那片树林里的泉边去取水。
珂赛特走过面包巷和礼堂左边一带,铺子里的灯火给她照明道路。当她走过最后一家店铺的时候,灯光消失了。那可怜的孩子陷入黑暗中。她不得不向黑暗的深处走下去。她很害怕,一面走,一面拼命摇动水桶的提梁,好有声音与她做伴。
前面越来越黑。街上已经没有人。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妇女,那妇人用奇怪的目光盯着珂赛特,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终于认出了珂赛特,便说:“啊,是百灵鸟。”
珂赛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着。她穿过孟费梅村靠谢尔一面的那些弯曲、荒凉、迷宫似的街道。有时,一家的窗板缝里透出一丝烛光,那就是光明,说明那里还有人,她的心也就安了。她越往前走步子越慢。当她发现自己到了最后一幢房子的墙角的时候,便站在那里不动了。现在再过这最后一幢房子,那可就不大可能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把一只手伸进头发,慢慢地搔着头。这里已不是孟费梅村,而是田野了。面前是黑暗荒凉的旷地。她心惊胆战地望着那一片漆黑也许还有鬼怪的地方。她仔细看,仔细听,她听到了草丛中野兽的走动声,看见了在树林中移动的鬼影。于是,她提起了水桶。“管它哩!”她说,“我跟她说没有水就完了!”她坚决地折回孟费梅。
走了百余步,她又停下脚步,搔起头来。她的眼前浮现出唐纳德婆子那青面獠牙的凶恶样子。这孩子泪眼汪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空着手回去,唐纳德婆子不会放过她的。继续往前走吧,碰上森林中的妖魔鬼怪怎么办呢?想了半天,她还是从唐纳德夫人那边退缩了。她重新走上通往水泉的那条路,并且跑起来。她跑进林子,什么也不再想,什么也不再听。她只顾往前走,什么全不知道了。
她往前跑,心里却想哭出来。在黑暗中,森林的簌簌声整个把她包围了起来。无边的黑夜在与一个小生命过不去。进入树林走到泉边,只需要七八分钟。珂赛特在白天常走这条路,非常熟悉。说也奇怪,她当时并没有迷路。但她既不敢向左边看,也不敢向右边看,生怕看到树枝和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就这样,她到达了泉边。
那是一个狭窄的天然石洞,水从粘土里渗出,汇聚在洞里,形成水潭。它深两法尺左右,周围生着青苔,潭边铺了几块大石块。潭满后,水溢出潭口,形成溪流。
珂赛特歇都没敢歇一下。她的四周一片漆黑,但她熟悉泉边的情况。她伸出左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槲树。她抓住一根树枝,攀在上面,弯下腰去,把水桶伸入水中。她心情异常紧张,以致力气陡然增加了三倍。就在她俯身取水的时候,没有留心,围裙袋里装的15个苏的钱落下去了。她从潭里提出水桶,把它放在草地上。几乎是满满的一桶。
这时她才感觉到疲乏异常,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想立刻返回,但却使不出一点力气。于是,不得已,蹲在了草地上。
桶里的水,在她身旁荡出一圈圈的波纹,像是一些白色的火焰。
这时,天空乌云滚滚,就像煤烟,向她压来。一阵冷风吹过原野。树林里漆黑一片,高大的枝桠令人恐惧地抖动着。杂丛中枯萎的矮树在林边的空地上沙沙作响。高高的野草在寒风中蠕动。荆棘蜷曲着身子。一团团的干草在风中急促滚动,好像大祸将至。四面八方,一片凄凉。
珂赛特只是觉得自己深深地陷入广袤的黑暗之中,被这黑暗控制住了。她所感受到的已不只是恐怖,而是一种比恐怖更吓人的东西。她打着寒噤,觉得自己一直冷到了心头。她愕然睁着一双眼睛。她似乎觉得,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她还必须再来此处。
她开始感到手冷,因为手在取水时弄湿了。她站起来,一种自然的、无法克制的恐惧,又向她袭来。她只有一个念头:快些逃走,逃到有人家、有窗子、有烛光的地方去。她低头看到了水桶。当然不敢丢下那只水桶,因为唐纳德夫人在等着。她双手握住提梁,使尽全身力气才提起了那桶水。
跑了十几步之后,她停了下来。那桶水太沉、太满了,她无法提着它行走如飞。她稍稍喘了一口气之后,再次提起水桶,可不一会儿又停了下来。休息了几秒钟后,她又走。她走时,低着头,弯着腰,像个老太婆。她这样走走停停,桶里的水不时洒出来,溅到她的身上。所有这些,都是在树林深处,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的,发生在一个8岁的孩子身上。
珂赛特痛苦地喘息着,呻吟着,她想哭,喉头哽塞着,不敢哭出来,因为她太怕那唐纳德夫人了,即使她离得远远的。她时常想象唐纳德夫人就在她的附近。她已习惯于这样思考了。
她这样走着,走得很慢。她想让走的时间尽量长一些,停留的时间尽量短一些。不过即使是这样,走到孟费梅村也得一个小时。看来这顿打是免不了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万分焦急。她没有气力了,但还没有走出那林子。她走到一株熟悉的老槲树旁,做最后一次较长的停顿,好让自己休息一下。随后,她又集中所有的力气,提起那水桶,鼓足勇气往前走。就在这时,她猛然觉得水桶轻了许多。一只粗壮无比的手抓住了提梁,把那桶很重的水轻轻提了起来。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直立的黑影。那是一个男子汉。他从她后面赶过来,一声不响地抓住了她手里的水桶提梁。
那孩子这回没有害怕。
六、普拉图琉的聪明
1823年圣诞节的那天下午,一个人在巴黎医院路行人稀少的地方徘徊着。他似乎是在寻找住处。最后,他在圣马尔索郊区贫民居住的边缘地带的最简朴的房屋前停下来,看那些房了。
从那人的服装和神情看,像是一个高等乞丐,即显得贫苦,但又显得极其整洁。他头上戴着一顶非常干净的旧圆帽,身上穿了一件磨出了明显经纬线的赭黄粗呢大衣,里面套了一件有两个口袋的古典式长背心,穿着一条黑裤,膝盖部位已磨成了灰色,脚上则是一双黑色毛袜,一双带铜扣襻的厚厚的鞋子。他的这种打扮,很像一个侨居国外,回国后在大户人家教私塾的先生。他的头发都花白了,额上有不少皱纹,嘴唇呈灰白色,他的面色显出饱尝了愁苦和劳顿。他六十开外了。他那长有皱纹的额头,他那嘬起的嘴唇形成的那奇特线条,显得既严肃又谦卑。他眼睛里满含着一种忧郁恬静的神情。左手提着一个毛巾包起的小包袱,一根木棍执于右手。
那木棍像是从树丛里砍下来的,经过了加工,显得十分别致。它的上端是个珊瑚色的蜜蜡圆头,整体看起来很像一根手杖。
那条路上一向行人稀少,在冬天更是这样。那人不想接近任何人,但也不是有意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