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已经坐下,听了检察官的话,他忽地又站起来,大声喊道:“您的心真黑!刚才我就要说这句话,只是没有想出来。我什么也没有偷过,那天我从埃里来,天下了一阵大雨,我经过一个地方,在地上看到一根断了的树枝,上面有些苹果,我便拾起了那树枝。我可没有想到这会给我带来麻烦。这事叫我在牢里待了三个月了,又被人家这儿那儿的带来带去,除了这些,我再没有什么好讲的。你们成心跟我过不去,老是让我‘快说!’这位兵士是好人,他摇着我的胳膊,细声细语劝我:‘说吧。’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我是个穷人,又没有文化,我没有偷,我只是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东西。什么冉阿让?什么让。马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向你们讲明白,我没偷过东西,我叫商马第。我在巴陆先生家里工作过。听你们这些胡诌八咧,我真腻烦!为什么世上的人全像怨鬼一般,非来逼我不成呢!”
检察官仍然站着,他向庭长说:“庭长先生,被告在无理狡辩,我们已经警告过他,他是逃不了的。但是为了使他无法抵赖,请求庭长和法庭再次传讯犯人布莱卫、戈什巴依、舍尼杰和侦察员沙威,做最后一次的讯问。”
“我请检察官先生注意,”庭长说,“侦察员沙威因在邻县执行公务,已经离开了本城。这是经我们同意了的。”
“是这样,庭长先生,”检察官接着说,“沙威先生既不在这里,我认为应该把他刚才在此的证词向各位陪审员先生重述一遍。沙威先生为人刚毅、严谨、廉洁,他是一位非常称职的侦察员。刚才他在作证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无须用精神上的猜度或物质上的证据来揭破被告。我千真万确认识他。他不叫商马第,他叫冉阿让。他以前是一个非常狠毒、非常凶猛的苦役犯。很久之前,他刑满获释,但放他出来是极为不妥的,因为他在19年服刑期间,有五六次企图越狱的罪恶行为。除了小瑞尔威劫案和别红园的窃案外,我还怀疑他在迪涅主教大人家里犯过盗窃罪。我在土伦当副监狱官的时候,天天和他见面。我再重复一遍,我千真万确认识他。’”
在检察官的发言结束后,法庭再次传讯了另外三个证人,布莱卫、舍尼杰和戈什巴依。
庭长把传票交给一个执达吏。过了一会儿,证人室的门打开了。执达吏带出了犯人布莱卫。一个法警跟在他的后面。
老犯人布莱卫是个60多岁的人,穿着中央监狱灰黑色的褂子,长得像个小业主,神情却像个无赖。
“布莱卫,”庭长说,“您受过一种不光彩的刑罚,您不应当宣誓……”
布莱卫把眼睛垂了下去。“可是,”庭长接着说,“布莱卫,在神恩允许的时刻,哪怕是一个受过法律贬黜的人,他也还残存一点爱平等的情感。在回答我之前,您要仔细考虑一下,因为您的每一句话,都关系到这个人的命运,也关系到法律的威严。被告,你站起来。布莱卫,仔细地看看这个被告,回忆一下,凭您的良心告诉我们,您是不是确认此人就是您从前监狱里的朋友冉阿让。”
布莱卫看了看被告,转向法庭说:“是的,庭长先生。我说他是冉阿让,现在仍然这样说。这个人是冉阿让。1796年进土伦,1815年被释放。我是第二年出来的。他现在的样子有点傻,也许是年纪的关系。在狱里的时候他就是一个阴沉着脸的家伙。我认识他,铁板钉钉。”
“好了,你坐下,”庭长说,“被告,你站着不要动。”舍尼杰又被带了进来。他红衣绿帽,一看便知是个终身苦役犯。他以前在土伦监狱里服刑。为了这一案子,被从狱中提了出来。他50岁左右,矮小、敏捷、暴躁、黄瘦、满脸皱皮,厚颜无耻。
庭长教他集中精神,又把先头向布莱卫宣布的话重复了一遍,问他是否认识被告。
舍尼杰放声大笑起来。“当然认识——我怎能不认识他!我们吊在一根链子上足足有五年。”“你下去坐下。”庭长说。
执达吏又带出了戈什巴依。这个被判终身监禁的囚犯,和舍尼杰一样,也是从狱中被提出来的,身上还穿着红衣。比起蛮劲,戈什巴依并不在这被告之下,但愚蠢却在被告之上。
庭长向他说了些庄严动人的话,想感动他,又把刚才向两个证人宣布的话重复了一遍,尔后问他是否能确切无疑地认定被告就是冉阿让。
“这没错儿,”戈什巴依说,“我们叫他千斤顶,因为他力大无穷。”这三个人的作证,完完全全是诚恳的,是凭良心做出的。他们的话,在听众中引起了阵阵乱哄哄的耳语声。那个被告呢,他听到别人这样起劲地说他,感到很惊讶。第一个证人说完话时,他身旁的法警听见他咬着牙齿低声抱怨:“好!又有了一个。”第二个说完时他又有表示,声音稍微大了一点,那神气还有点得意:“好!”第三个说完时他喊了出来:“出色!”
庭长问他:“被告,您听准了。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我想说:‘出色。’”听众席开始不安起来。这对陪审团的影响也很大。
看来这人是没指望了。“执达吏,”庭长吩咐,“叫大家肃静,我马上要宣布辩论结果。”
就在这时,庭长的后面有人站了起来。大家听到一个人喊道:
“布莱卫,舒尼杰,戈什巴依!往这边看!”在场的人寒毛统统竖了起来。这声音太凄惨吓人了。
大家的眼睛统统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大家看到,一个坐在法官背后优待席里的旁听者站起身来,推开法官席和律师席中间的那扇矮栏门,走到了大厅的中央。
马德兰先生!
十一、商马第摸不着头脑
马德兰先生手里拿着帽子,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他的头发在他到阿拉斯时还是斑白的,现在完全白了。只一个多钟头的工夫,他的头发完完全全变白了。大家的脖子全都伸长了。个个呆若木鸡。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凄厉,而却又那样的镇静,以致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事弄糊涂了。大家心里都在纳闷,到底是谁喊了这么一声?
这种惊疑只持续了几秒钟的工夫。没等庭长和检察官说一句话,没等法警和执达吏做一个动作,这个大家称作为马德兰先生的人,已经走到了证人布莱卫、戈什巴依和舍尼杰的面前。
“你们认识我吗?”他说。三个证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一个个摇着头,马德兰先生转身向着那些陪审员和法庭人员,和缓地说:“诸位先生,庭长先生,请把被告释放,将我拘捕。你们要逮捕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我是冉阿让。”整个厅堂死一般寂静。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被一种带宗教章法的敬畏心情慑服了。这时,庭长的脸上露出了同情和愁苦的神情。他看了检察官一眼,又和陪审顾问们低语了几句,然后转向听众,用一种大家都明白的口吻问道:
“这里有医生吗?”
“诸位陪审员先生,这位就是马德兰先生,深受滨海蒙特勒伊人民敬爱的市长,相信诸位至少听过他的大名。假使听众中有医生,我们赞同庭长先生的建议,有劳他照顾马德兰先生,并伴送他回去。”
马德兰先生没等检察官的话说完,便用一种不容怀疑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
“谢谢您,检察官先生,但我是清醒的。您几乎要犯一个再大不过的错误。请释放这个人。那个不幸的罪人是我。在这里,我是唯一了解真相的人。我既到了这里,您就可以逮捕我。我曾经努力地做善事,我隐藏在一个名字的后面,发了财,当上了市长;我原想回到善良的人群中,现在看来没有机会了。有许多事我现在还不便说明。当然,也没有必要把我一生的事全部告诉你们。没错,我偷了那位主教先生的东西,我抢了小瑞尔威的银币,别人告诉您说冉阿让是个非常凶的坏人,这话也有道理。当然,过错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各位审判官先生,我要说清楚,我从前执意要洗雪的那种羞辱。入狱前,我是个笨拙的乡下人,是监狱改变了我,我由笨变成了凶。从前的我是块木头,后来的我成了引火的干柴。后来,宽容和仁爱拯救了我。我家的壁炉的灰烬里,有一枚值40个苏的银币,那是七年前我抢了小瑞尔威的。我现在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把我关押起来吧。我的上帝!检察官先生,您摇着头说:‘马德兰先生发了疯。’您不相信我说的话!怎么,这些人全不认识我?可惜沙威不在,他会认出我来的,他会。”
不会有任何语言可以把他那悲切、仁厚、苦涩劲儿表达出来的。
他转向那三个囚犯:“好吧,你们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们。布莱卫!您还记得……”
“你不记得狱里你系过的那条编织的方格子花背带了?”
布莱卫大吃一惊,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他继续说:“舍尼杰,你替你自己起了个诨名——日尼杰。你右肩上深深的火伤疤还在吧?因为有一天你把你的肩膀靠在一大盆火炭上,想除掉TFP 这三个字母。但是没有成功。”
“不错。”舍尼杰说。他又转向戈什巴依:
“戈什巴依,你左肘的弯曲处有个日期,蓝字,由烧粉刺成。这日期是皇上戛纳登陆的日子,即1815年3月1日。你把袖子卷起来!”戈什巴依卷起了袖子。他前后左右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眼睛盯住他的胳膊。一个法警取来一盏灯,大家看到,那上面确有这个日期。
他转过身,微笑着面向听众和审判官。“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他说,“我才是冉阿让。”整个圆厅,已经没有了审判官,没有了原告和法警,有的只是发呆的目光和悲痛的心。没有任何人提问,没有任何人行动。这时,任何人都不会确切了解自己的感受,任何人也不会意识到,他当时看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光辉的照耀。
立在众人眼前的这人是冉阿让,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我不打算再扰乱公堂,”冉阿让接着说,“现在你们既然不逮捕我,那我就走了。我还有事要办。检察官先生认识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他随时可以派人逮捕我。”
他向出口走去。没有一个人开口,没有一个人阻拦。大家分立两旁,给他让路。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威,可以使众人退避,列队让他离去。没有人知道门是怎么开的。他到了门边,转身道:
“检察官先生,我静候处理。”随后,他又转向听众:
“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我是可怜的。我的上帝!当我想到我刚才是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却觉得自己值得羡慕。但是,我更希望这样的事情最好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出门去了。门又关上。不到一个钟头的工夫,陪审团便做出决议,撤消了对商马第的全部控告。被当庭释放的商马第一直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