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个母亲
离巴黎不远的孟费梅曾有一个客店。店门上头的墙上有一块木牌,上面有这样一幅画:一个人背着另外一个人,这背上的人戴有将军级的金色大肩章,肩章之上有几颗大银星;画面上有些红色斑纹,代表着血;其余部分是烟尘的颜色。它描绘的显然是战场上的情景。画的下方有“滑铁卢中士客寓”的店牌。
一辆大车的残骸停放旅店门前。这是一辆森林地区装运厚木板和树身的重型货车的前半身。它看上去庞大、笨重、奇形怪状,活像一架大炮的底座。车轮的轮边、轮心、轮轴和辕木上面沾满了一层黄污泥浆。木质裹着泥浆,铁质蒙着铁锈。车轴下面,横挂着一条适合苦役犯歌利亚的粗链。那条链子使人联想到它可能驯服的乳齿象和猛犸;看它那模样,好像是从牢里弄出来的,或者是从一个妖怪身上解下来的。
为什么要把这辆沉重的货车停在街心?首先可能是为了阻塞道路;其次,可能是要它锈完。那垂下的丑陋链条,中段离地颇近。黄昏时刻,有两个小女孩,一个两岁半大小,一个18个月,并排坐在那链条的低垂处,正在荡秋千。小的那个偎依在大的怀中,俩人亲亲热热地相互拥抱着。一条手帕巧妙地将她们系住,以免她们从链条上摔下。
那两个孩子欢天喜地,打扮得也惹人喜爱,她们就像废铁之中盛开的两朵蔷薇。眼睛很神气,脸色很红润,其中一个头发是栗色的,另一个头发是棕色的。她们那一双天真的脸庞上显出又惊又喜的神情。那个刚刚18个月的孩子,****着挺可爱的小肚皮。她们的头的上方是黑锈满身、形态丑陋的高而宽的车架,它的全身满是纵横交错的曲线和棱角,似乎是野人居住的洞穴的拱门。离她们几步的地方,一个女人正在守着她们。那便是她们的母亲。她蹲在店门口,正用一根长绳子拉荡着那链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们,唯恐她们出什么意外,其神情既像猛兽,又像天神,除去母亲,别人不会是这样的。那难看的链环,每荡一次都会发出一种尖锐的响声。那两个女孩乐得要死,斜阳也在旁边助兴。一条巨魔的铁链成了小天使们的秋千。
母亲,一边荡着她的两个孩子,一边哼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情歌。
她两只眼睛专注地看着孩子,嘴里唱着歌儿,以至连街上发生了什么事也都没有注意到——这时,有人在她的身边说话了:“大嫂,您这两个宝宝真是可爱!”
那妇女的孩子像个小仙女,大约有两三岁的样子。孩子的服饰之艳丽绝不亚于打秋千的两个孩子。她头戴一顶细绸小帽,帽上有瓦朗斯花边,披一件有飘带的斗篷。掀起裙子就可以看见她那雪白、结实的小腿。身子结实,两颊像苹果,令人喜爱。她的眼睛一定是大大的,她的睫毛一定是异常秀丽的。当时她正睡着。她睡得好甜!只有像她那样的小小年纪才会如此无忧无虑地睡觉,也只有慈母的胳膊构成的慈爱摇篮,才使孩子在其中甜睡。
相比之下,那母亲却是一种贫苦忧郁的模样。她女工打扮,年纪很轻。她的一绺金发从一条难看的巫婆用的窄头巾中露了出来。她可以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她没有笑。眼睛似乎还有泪痕,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并露出病态。她亲昵地瞧着睡在怀里的女儿。她的手枯而黑,满是斑点,食指粗糙,满是针痕,肩上披着蓝色的粗羊毛氅,布裙袍,大大的鞋子。她就是芳汀。
她是芳汀,不仔细看认不出了,她的美不减当年。一条蕴愁的皱痕出现在她脸的右边。从装束看,昔日的镶缀丝带,散发着丁香味儿、妖冶十足的轻罗华服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从那次的“妙玩笑”开过以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0个月。在这10个月当中所发生的事,是可以想见的。芳汀她们被遗弃之后,接下来的便是生活的艰苦。芳汀再也没有见到宠儿、瑟芬和大丽的面。男人们散尽,女人们也断绝了来往。芳汀成了孤零零一个人。朋友走了,孩子的父亲也不再露面。多惨啊!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芳汀虽然认识几个字,但不会写,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请一个摆字摊的给多罗米埃写了一封信,随后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多罗米埃没有一封回信。一天,一些嘴闲不住的女人望着她的孩子说:“这种孩子哪个会认她?耸耸肩就完了!”她听了这话对这个男人死了心。她已不知道应当向谁求教。她犯了错误,但是,她的本质是贞洁贤淑的。她忽然起了回家乡滨海蒙特勒伊的念头,那里也许有人会认她,给她点事做。这个主意并不错,但要去那里首先要隐瞒自己失足的事实。这使她隐隐想到,生离的苦痛不可免了。她心疼如绞,但决心下定。
她已经毫不犹豫地摈弃了修饰,穿上了布衣。所有丝织品、碎料子、飘带、花边,统统用在了她女儿的身上。能变卖的东西全都变卖了,所得的200法郎,还清各种债务后,仅剩80法郎。在春天的一个晴朗早晨,22岁的芳汀,带着女儿离开了巴黎。假如亲眼看到她们母女如此狼狈不堪地离开巴黎,任何人都会心酸的。这位母亲只有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只有这个母亲。
20年之后,即路易菲力浦王朝时代,多罗米埃将成为外省一名满脸凶相的官方律师,一个很严厉的审判官,那时,他已有钱有势,但寻芳问柳的恶习未改。
芳汀坐上巴黎郊区小车,每公里花三四个苏的车费,一个白天就到了孟费梅的这个客店。
她正好从唐纳德客店门前走过。那两个小女孩在那怪模怪样的秋千上悠荡的情形引起了她的注意,而且还勾起了她的心事。
她看到她们之后心有所动。她们多快活呀!这分明是一对小天使啊。
就这样,她便说出刚才的那句话:“大嫂,您这两个宝宝真是可爱!”禽兽再凶残,当它发现人家抚摸它的幼仔儿时,也会变得温存起来。这女人听到有人赞美她的宝贝儿,自然极为高兴,于是,抬起头,道了谢,便请芳汀坐在门口的一条凳上,自己仍然在门槛上蹲着。这样,两个母亲便攀谈了起来。
“我是唐纳德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说,“这客店是我们开的。”
唐纳德的这位妻子红头发、肥胖、不断地上喘,是一个典型的为非作歹的母老虎。她总显出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她扭扭捏捏,不男不女。她不过30岁。假使当时她不是蹲着,而是站着,那么,她那铁塔般的身材也许会影响到这位过路女客的信心,使她赶快离开她。过路的女客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不过,有些部分不符合事实罢了。她说她是一个不幸的女工,死了丈夫,在巴黎找不到工作,决定到别处去闯闯。她带着孩子步行离开了巴黎。孩子也走了一段路,不过她太小了,后来只能抱着她。现在她睡着了。
说着,她亲吻着女儿,把她弄醒了。孩子睁着大大的蓝眼睛望着母亲。只是用孩子所固有的一副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望着。不一会儿,那个孩子笑了起来,她挣脱母亲的双臂,站到了地上。忽然,她发现了那两个正在打秋千的孩子。她伸出舌头,不再动一动,脸上全是羡慕的神色。
唐纳德夫人把系着两个女儿的手帕解开,叫她们从秋千上下来,说道:
“你们三个一起玩吧。”三个小家伙年纪相仿,很快就在一起混熟了。一分钟之后她们已经开始乐不可支地在地上挖洞,做起游戏来。
这个新来的孩子尤其活泼有趣,继承了她母亲少女时的特点。她用一小块木片很快掘出一个能容纳一只苍蝇的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