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伦街酒店的最后三个月里,他常常抽时间出去,按照报纸上的广告去求职。这多少是令人悲哀的事,因为他老是在想着自己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否则只能靠他节省下来的那点钱生活,他就没有钱去投资——只能受雇于人。
他有时候在心中默念:“不用怕?我还没有完蛋。我还有时间。如果发生最坏的事,我的钱还够我过上六个月。”然后他就盘算起到酒店关闭时会有多少钱,以及如果没有别的选择,这笔钱还能维持多久。
此时,只要再加上一点疑虑和不安——冬天来临他却找不到工作——他的心又会往下一沉。他在思想上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说来也怪,当他为自己的前途担心的时候,他的思绪偶尔也会感染他的妻子和家庭上。在最初的三年中,他一直回避这些问题。他憎恨她,没有她也能生活得很好。她走了,他会生活得很好的。但是,现在他过得并不理想,便开始想她和孩子们过得怎么样。他可以想像出他们住在那舒适的公寓里,用着他的钱财,如同从前。她不配得到那么多钱财,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如果大家能知道这一点好了。他不想把事实公布于众。他为自己找到精神上的安慰——自认为是个正直的人。在华伦街酒店倒闭前约五星期的一个下午,他离开酒店去考察他在《先驱报》上读到的发布广告的地方。有一家在戈尔德街,他没有进去。这个地方过于简陋,让他无法忍受。另外一家在波维廉街,他知道这条街上有许多华丽的酒店。这家酒店紧挨格兰德街,里面的装修非常有档次。他和店主就投资的问题深入交谈了三刻钟,这位店主说他的身体不大好,因此想和别人合作。
“那么,收购这里一半的股份需要投资多少?”霍森沃问,心里明白自己最多只拿出七百块钱。
“三千块。”店主说。霍森沃惊讶得张大了嘴。“现金吗?”他问。“现金。”
他竭力装出一副深思的神情,就如同他真的想买一样,但他的眼睛里却掩饰不了忧郁。他最后说要考虑一下,就走了。店主已经隐约感知到了他的境况。
“我觉得他并不想买,”他心中想,“神情不对。”那天下午乌云密布,非常寒冷。他又去了东区靠近六十九街的一个地方,到达那里时已经是五点钟了,天色正在变黑。这里的老板是位大腹便便的德国人。
“这个广告是你发布的吗?”霍森沃问,他很不喜欢这地方的环境。
“哦,那是以前的事了,”老板说,“我现在不卖了。”“哦,是这样吗?”霍森沃问道。“是的,我不卖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好。”霍森沃说着转身欲走。那位德国人不再注意他,让他很恼火。“气死我了,”他想,“他为什么要登那广告呢?”他回十三街去,情绪降到了极点。公寓里只有厨房灯开着,嘉莉正在准备晚餐。他划了根火柴点亮煤气灯,然后在饭厅坐下来,没理她。她走到门口,朝里望了一眼。“是你吗?”她说,又退回了厨房。“是我。”他说,仍然低头浏览着他买的晚报。嘉莉觉得他有点不对头。
他忧郁的时候样子难看。他的眼角挂着皱纹。皮肤也比较黑,忧郁的神情使他看上去略带了一些凶气,就显得很让人讨厌。
嘉莉摆好桌子,准备好饭菜。“吃饭吧。”她说着走过他的身边去拿东西。他默不作声,只是继续看着报纸。她走进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感到无所适从。“你现在不打算吃饭吗?”她问。
他收起报纸走了过来,除了“要取什么东西”之外,几乎一直沉默不语。
“今天天气真冷,是不?”嘉莉过了一会儿试探地说。“是的。”他说。
他只顾着吃饭。“你还是认为一定会倒闭吗?”嘉莉说,大着胆子提起了他们谈了无数次的话题。“当然了。”他说,生硬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这句答话激起了嘉莉的怒火。她自己已经为这件事抑郁了一天。“你根本不必那样说话。”她说。
“噢!”——他大叫了一声,把椅子从餐桌旁往后一推,欲言又止。然后他拿起报纸。嘉莉起身离开。他知道已经伤了她的心。
“别走,”看到她走向厨房,他说,“吃你的饭吧。”她没有理会,走了过去。他又看了会儿报纸,然后起身,穿上大衣。“我到市区去一下,嘉莉,”他说完就朝外走去,“我今晚心里不好受。”她没有回答。“不要生气,”他说,“明天就会好的。”他看着她,但她毫不理会,只是洗着碗。“再见!”他说完,走了出去。这是困难的处境给他们第一次造成了严重后果,但是,随着最后营业的那一天临近,忧虑几乎成了无时不有的东西。霍森沃掩饰不了自己的情绪。嘉莉不禁担心起自己将何去何从了。结果,他们比平时更少交谈,但这并不是因为霍森沃对嘉莉有什么不满,而是嘉莉在躲避他。他很清楚了这一点。他所反感的是她为何对他生那么大的气,连招呼也不打——她竟会保持沉默,不去努力鼓励他一下。他觉得亲切的交谈几乎成了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接着,他又看到,嘉莉的态度使情况更加恶化,交谈变得更不容易。
歇业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霍森沃在心理上早已准备好了,要接受霹雳的烈声和狂风暴雨,因此很平静地看到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天。太阳挂在天上,气温也宜人。他走去吃早饭时,觉得这一天也并没想象中可怕。
他笑着走出家门,来到酒店。萧内西已经到了。他们已经安排妥当,要按股份来承担。但是,当他在店里先呆了几个小时,出去了一会儿,再回到店里时,他已经失去了刚才的高兴劲。尽管他很不喜欢这个酒店,现在它歇业了,他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他真希望不是这样的结局。
在随后的几天里,他早晨准时穿上大衣,匆匆出去。出门之前,他首先鼓励自己,想着手中还有七百块钱,还能找到有利润的生意。他知道酿酒厂掌控着赊账的酒店,因此想去酿酒厂,请他们帮帮忙。随后,他又想到得花费掉几百块钱,那样就连每月的开支都没有。
“不行,”他清醒地说,“我不能这样做。我得另外找个差使,把钱存起来。”这个念头,从他一开始起,就一直很复杂。给什么地方当经理吗?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职位呢?报纸上并没有刊登过这样的消息。他非常明白,这样的职位要么是靠多年的努力工作获得的,要么是通过一半或者三分之一的股份买来的。他的钱不够,不能满足他到这样一个显赫的地方去买一个经理来做。
他在第一天看了一家酿酒厂,想了解一下那里有什么机会。
“你准备投资多少钱?”酿酒厂的秘书探询地问他。“嗯,我可以投几百块。”霍森沃说。“我们眼下只有一处地方,至少要五百块钱。我现在还不能把它转给你。”霍森沃退了出来。如此艰难地跑到北区来,却空手而归。
他想再找别的事情,可认为这又不大可能。他想去当旅馆的职员,但又感觉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一行中很孤独。
怎么样才能捞个一官半职真是件令人发愁的事。难道要他低三下四地去请求,等在办公室的外面,然后看上去风度翩翩、一副有钱的样子,却张口说能给我介绍工作吗?他痛苦而艰难地思考着。不,他不能那样做。他一路奔走,一路思考着,由于天气很冷,他走进了一家旅馆。他了解旅馆的情况,知道任何一个穿着讲究的人都可以在休息室休息。这是百老汇中央旅馆,当时纽约最重要的旅馆之一。在这里找个地儿坐下来,对他来说是件心烦的事。想想看,他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他曾经听说过,在旅馆里闲逛的人被叫做“暖座者”。他在得意的时候也这样称呼过那些人。他总觉得那样做好像很卑贱、很凄惨。可是现在他自己就成为那样的人,全然不顾会遇到什么熟人。
“我不能这样做,”他心里嘀咕着,“早晨也不先想一想该去哪里就跑出来。我应该先想好去什么地方,然后再去寻找。”
这种想法给了他一丝宽慰,但仅此一点儿而已。他坐在昏暗的休息室里,却不知道一个可以去的地方。他的思路最终是酒店经营,然而却没有钱去投资。酒吧招待的工作有时还是可以找到的,但是他无法去做。酒吧招待——不可能,以前都做经理了!
坐在旅馆的休息室里也会变得寂寞乏味,于是他在四点钟就走了。回到家门的时候,他想装出很平常的样子,却又装得不像。他拿着几张买来的报纸高兴地坐在餐厅的摇椅上,开始看报。
嘉莉走过餐厅去做晚饭时告诉他:“今天那个人催房租了。”“哦,是吗?”霍森沃说。
他想起今天是二月二号,交房租的日子,他略微皱起了眉头。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掏钱包,第一次体会到没有收入却要付出的滋味。他无耐地望着厚厚的一卷钞票。然后他从中拿出二十八块钱。
“给你。”当嘉莉再次过来的时候,他对她说。他看起了报纸。啊,好好休息一下——那里也不用去,什么都不用想,多好啊!这些如潮的电讯新闻多的像流水。他读着各种活动的精彩报道,忘记了一些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