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行在嘉莉身上激发起的复杂心情,使她对戏中那种伤感的情调深有体会。她们特意去看的那位,以表演轻松喜剧闻名的演员,在这出戏中又加进了如此多的伤心成分,与幽默形成对照和调剂。我们深知,舞台对嘉莉有着无比的吸引力。她始终无法忘记她在芝加哥那次历史性的演出。许多个长长的下午,当她一人坐着摇椅看小说的时候,那次演出便会浮现在她心头,填满她的头脑。她每次看戏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表演才能。有几场戏使她渴望也能参加——把她内心深处所产生的感受表演出来。她几乎每次都会把这些丰富的想像带回家,第二天一个人反复回忆。她就这样一半生活在现实中,一半生活在幻想中。
她很少带着被现实生活搅乱的感受去看戏。今天,她所目睹的华美的衣物、愉悦的场面和漂亮的人儿,勾起了她内心的渴望。那些无数在她身边走过的女人是谁?那些精致漂亮的衣服、五彩缤纷的纽扣、金银制成的小饰物都是怎么来的?她们都住在哪里?她们都处在什么样的雕刻精致的家具、涂装优雅的墙壁和美轮美奂的挂毯之中呢?她们那摆满了一切物品的高贵住宅又在哪里呢?那些干净、健壮的马和华贵的马车又来自什么样的马厩呢?那些衣冠整齐的车夫又住在哪里呢?高楼大厦、明灯、香水、那藏着金银手饰的闺房和那摆满精致点心的餐桌啊!纽约肯定到处有这样的宅第,不然怎会有那么多美丽、傲慢的人物。有些温室培育着她们。想到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员,她感到心痛——她做了一个美梦,但这个梦没有实现。她想着自己两年来过的寂寞生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理想没有实现感到无动于衷。
这出戏所表现的情节发生在客厅里,打扮时尚的女士和绅士在金碧辉煌的环境中经历着爱情与嫉妒的痛苦。对于那些整天期盼这样的物质环境却又从未曾得到过的人,戏里的那些对白永远是迷人的。句句都展现了在理想的环境中受苦的感人情景。谁不愿意坐在镀金的椅子中悲痛呢?谁不愿意在芳香的挂毯、精致的家具和穿制服的仆人中受苦呢?在这样的氛围中受苦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嘉莉渴望着亲身体会。她渴望着在这样一个世界承受任何苦楚,或者,哪怕不能实现,至少能在舞台上那些美妙的环境中感受一番。她刚才见到的一切深深地扰乱了她的心情,居然让她认为这出戏美妙无比。她很快就陶醉在戏中的世界里,竟不想回归现实。幕间休息的时候,她细心看着坐在前排和包厢中看戏的那些衣冠华丽的人物,对纽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她深知自己还根本没有了解纽约——这座城市是个美丽的漩涡。
走出戏院,这条百老汇街给了她更深的印象。她来时所经历的场面又有了新的发展,达到了最高潮。这样无与伦比的场面是她从未见到过的。这使她对自己的境遇有了坚定的看法。如果她的生活里没有这些,她就如何没有生活过,说不上真正感悟了生活。这些女人们出手大方。她在路过的每一家尊贵的商店里都能看到这一点。鲜花、糖果和珠宝永远是这些高雅的女士主要喜欢的东西。而她——她那微不足道的零用钱,每月只能让她这样出来玩几次。
当晚,她那美丽的小公寓突然变成了一个十分普通的地方。别人可不住在这种地方。她冷漠的看着仆人准备晚饭。头脑里还在回味着戏中的情景。她特别记得一位美丽的女演员——戏中被人追求并被征服的情人。那位演员的风度吸引了嘉莉的心。她的服装美妙得体,她在戏中所受的苦是那么真实。她所表现出来的痛苦,嘉莉深有体会。嘉莉自信自己也能演得那么优秀。有些地方甚至能够超越她。于是,她在心中念叨着那些台词。啊,她如果有这个机会,她的生活会多么广阔啊!她会演得更加感人。
霍森沃回到家中时,嘉莉正静静发呆。她坐在摇椅上,边摇边想,不想中断美妙的幻想。因此,她默不作声。“你怎么啦,嘉莉?”霍森沃过了一会儿发现了她那沉默、忧郁的神态,说。“没什么,”嘉莉说,“我今晚感到有点不舒服。”“没有生什么病吧?”,朝她走来。
“哦,没有,”她说,几乎有点生气了,“我只是感到心里不痛快。”
“那可不好,”他说,走开去整理一下背心,刚才略微弯腰把背心弄皱了,“我还在想今天晚上我们去看戏呢。”
“我不想去,”嘉莉说,因为那些美好的幻想被这样击碎、驱散而不甘心,“我今天下午去看了。”
“哦,真的吗?”霍森沃说,“是什么戏呀?”“《一座金矿》。”
“演得好吗?”“很好。”嘉莉说。
“那么你今晚不想再去了,是吗?”“是。”她说。
可是,等到她从压抑的心情中回过神来,去吃饭时,她改变了主意。她又去看了戏,暂时恢复了平静。
这次看戏后不久,大概是一个月后,沃什太太又邀请嘉莉晚上同他们一起去看戏。她听见嘉莉说霍森沃不回家吃晚饭。
“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一个人做什么做。我们先去谢利饭店,然后再去瓦拉克戏院。跟我们一起去吧。”
“那么好吧。”嘉莉说道。她下午三点钟开始化妆,准备五点钟去那家著名的饭店,当时它正安排挤得到大家认可的谢利饭店。嘉莉这次的打扮受到了沃什太太的影响。她不断采纳沃什太太的点拨,要她留心女人服饰方面一切时兴的东西。
“你觉得这帽子怎样?”或者“你有没有发现有椭圆形珠扣的新式手套?”只不过是一大堆这种谈话中的几个例句。
“下次你买鞋的时候,”沃什太太说,“买那种有扣子、厚底、鞋尖有漆皮的。这种鞋今年秋天特别流行了。”
“我会的。”嘉莉说。“喂,好朋友,你有没有看到阿尔特曼公司那些新式罩衫?有几款特别漂亮。我在那里看到一种,你穿上一定很漂亮。我当时见它就是这样说的。”
嘉莉很耐心地听着,因为这些建议是出于友情,而不只是漂亮女人们之间常见的闲聊。沃什太太非常喜欢嘉莉善良天性,所以乐于把这些最流行的东西告诉她。“你怎么不去买一条斯图亚特公司正在出售的哔叽裙子呢?”她有一天说,“圆筒形的款式,从现在起就会流行的。你穿一条深蓝色的一定很漂亮。”
嘉莉洗耳恭听。她和霍森沃之间基本不谈这些事。然而,她慢慢向霍森沃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了。霍森沃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同意。他注意到了嘉莉身上这种改变,最后在听她经常提到沃什太太以及她愉快的生活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种变化的根源。他现在还不急于表示出任何的反对,但是他感到嘉莉的欲望在膨胀。他并不十分喜欢这一点,可是仍旧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所以就听之任之。然而,在具体买这些东西的时候有些事情使嘉莉感到她的这些要求不能让他乐于接受。他对她买的东西并不关注。嘉莉认为他已开始冷淡她了,这样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隔膜。
可是,沃什太太循循善诱的结果,就是嘉莉这一次总算穿得漂亮华丽了。她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那就是得体、合身。她看上去是个打扮流行的二十一岁的女人,沃什太太夸奖她,使她丰满的双颊泛上了红晕,大眼睛里闪着迷人的光芒。就要下雨了,沃什答应他妻子的要求,叫了一辆马车。
“你先生怎么不来?”沃什在自家的客厅见到嘉莉时问。
“恩,他说他不回家吃晚饭。”“最好给他写个条,告诉他我们在哪里。他可能会来的。”
“我会的。”嘉莉说,她从前从来没有想到过。
“告诉他,八点之前到第五大街和二十八街角上的谢利饭店。我想他知道那地方。”
嘉莉跨过走道,戴着手套草草写了张条子。她回来时,沃什家来了位新客人。
“霍朗太太,这是我的表弟埃蒙斯先生,”沃什太太说,“他和我们一起去,是吗,鲍勃?”
“很高兴认识你。”埃蒙斯说着很有礼貌地向嘉莉鞠了一躬。
嘉莉一眼就看到一个身材魁伟的形象。她也观察到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帅气、年轻,但仅此而已。
“埃蒙斯先生要在纽约待几天,”沃什插进来说,“我们想带他随便逛逛。”
“哦,是吗?”嘉莉说着又看了新客人一眼。“是的,我刚从印第安纳波利斯来,要在这里住上一星期左右。”年轻的埃蒙斯说完坐到椅子边上,等沃什太太打扮好。
“我想你觉得纽约很值得一看,是吗?”嘉莉说,想说些话来避免冷场。
“这个城市太大了,一个星期看不过来。”埃蒙斯兴奋地回答。
这个年轻人对人特别亲切,一点儿也不摆架子,在嘉莉看来,他好像正在克服掉年轻人那最后的一点羞涩。他言语不多,但是却有穿着讲究、满身胆气的优点。嘉莉感到跟他交谈应该不难。“行了,我看大家都准备好了。马车就在外面。”“我们走吧,”沃什太太面带笑容地走进来说,“鲍勃,你要照顾好霍朗太太。”“我会的,”鲍勃说,一面微笑着向嘉莉走近了一些,“你不需我多加照顾吧?”他用一种既是讨好又是恳请的口气说。
“应该不会太多。”嘉莉说。他们走下楼来,沃什太太一路嘱咐着,然后都上了敞篷马车。
“走吧。”沃什关上车门后说,马车就驶走了。“咱们去看什么戏?”埃蒙斯先生问。“看弗洛伦斯演《法官道吉特》。”沃什说。“哦,他演得很棒,”沃什太太说,“他这个人非常有趣。”
“报纸在吹他演得好。”埃蒙斯说。“我完全相信,”沃什插进来说,“我们一定非常喜欢的。”
埃蒙斯坐在嘉莉的身旁,因此感到有责任要关照她一点。他饶有兴趣地发现她是位年轻漂亮的太太,但这种兴趣包含了尊重。他根本不是那种在漂亮女人后面追逐吹捧的人。他尊重婚姻,心中只想着印第安纳波利斯几个漂亮的、可以婚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