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传统对女人以及女人义务的观点来看,嘉莉的心态有必要探讨。社会上有一套传统准则来评判一切事物。男人们都应该是谦谦君子,女人们都应该是贤德淑女。
道德观念显然不仅是为了迎合某种进化规律,也不单是迎合人世间的事物。它比我们现在所懂得的要深邃得多。首先请回答,心弦为什么会颤动;请阐释,一个悲哀的曲调为什么会传遍世界,经久不衰;请说明,玫瑰花用什么奇妙的法术,能不分晴雨开出鲜艳的花朵。在这些事实的本质中就隐藏着道德最基本的准则。
“啊,”托罗奥想,“我的胜利多么甜美。”“啊,”嘉莉带着深深的忧伤想,“我失去的是什么?”我们面对这古老的问题,态度严肃,兴趣盎然,却又一筹莫展;我们试图找到人类道德真正的理论——有关善与恶的真正答案。
从某个社会阶层的角度来看,嘉莉算是被安顿得相当舒适了——在那些受尽风吹日晒食不果腹的人看来,她已顺利地进入了一个避风港。托罗奥在西区联邦公园对面的奥格登公寓租下了三间带家具的房子。那是个铺着绿草、空气清新的小地方。它的景色特别怡人。公园的对面就是阿什兰道和华伦大街,那里耸立着一排排舒适的房子,建造并居住这些房子的都是那些既有身份又特别有钱的中产阶级。尽管街车不从门前经过,但就在隔着一个街区的麦迪逊街上,而麦迪逊街是那时西区热闹非凡的一条大街。
房间里布置得特别雅致。地上铺着漂亮的地毯,深红和柠檬黄的颜色让它显得更为富丽华贵,上面还织着大花瓶,花瓶里有漂亮的奇花异卉。两扇窗子之间安着一面很时髦的镜子。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只罩着绿绒毯的柔软大躺椅,旁边随意地放着几张摇椅。几幅画,几张小地毯,几件小摆设,这就是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前厅的旁边是卧室,里面放着托罗奥给嘉莉买的箱子,壁柜里挂着一些衣服——比她以前所有的衣服都多,而且款式和她特别相配。第三间房可以用作厨房,托罗奥和嘉莉在里面摆放了一只轻便的小煤气炉,可以在上面做顿小便餐,做托罗奥喜欢吃的牡蛎、威尔士式烤奶酪等;最后还有一个卫生间。整套房间舒适怡人,可调节温度的火炉也烧得正旺,另外还有一个小壁炉,炉膛后面用石棉砌成,是当时刚被人们使用的一种很潮流的取暖方式。因为她的勤快,再加上爱整洁的天性,这地方一直保持着一种令人愉悦的气氛。
嘉莉就在这里,十分满意地安顿了下来。她脱离了那些会给她带来厄运的困难,同时又产生了一些新的心理负担,所有这些彻底改变了她的一切人际关系,足以使把她变成一个不同的、全新的人。她照照,在里面看到一个比以前更加漂亮的嘉莉;她又看看自己的内心,她看到的嘉莉却比以往要坏。她在这两个形象之间摇摆不安,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天哪,你真是个小美人!”托罗奥常大声朝她叫道。她会睁着大眼睛高兴地望着他。“你心里清楚,对吗?”他会继续说。“哦,我不知道。”她便会这样回答,心里因有人这样想而高兴,同时尽管她事实上也是这样想的,她却不敢承认自己真的自负到那么自以为是。
然而,她与托罗奥的良不同,不那么喜欢夸赞。她的良知告诉她的是另一种声音,她于是与这种声音争辩,请求它原谅。这声音并非正义、智慧的顾问在作最后的剖析。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良知,代表着这世界,她过去的环境,习惯,世俗,一同混乱复杂地结在一起。有了它,人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
“哦,你失败了。”这个声音说。“为什么?”她问。“看看你身边的人,”这声音轻声答道,“看看你身边的那些正派人,他们会多么鄙视你做的一切啊!瞧瞧那些正派姑娘,当她们知道你这么懦弱时,她们将如何弃你而去啊!你还没有开始努力就失败了。”
嘉莉只有一个人在家时,才会听到这声音。它也不常出现——总是出现在很安静,或者美好的那一面不那么明显,或者托罗奥不在的时候。每次来到时,开关总是很清晰,但还不曾完全说服她。她总能找到理由,总是什么严寒的冬风在威胁她啦,她孤独啦,她盼望能过好日子啦,她害怕呼啸的寒风啦。
我们的哲学极少考虑自然因素。我们的逻辑思维中没有风的声音。饥饿做出的打击性回答是多么有力。恶劣天气的影响是多么微妙啊!
夏天晴朗的日子一过去,城市便罩上灰蒙蒙的外衣,整个漫长的冬天,它都将披着这灰色的外衣进行它的活动。无数的建筑都变成了灰色,天空、街道也露出暗淡的色泽,光秃秃的枯树和狂风卷起的尘埃与纸片更加增添了几分肃穆。寒风刮过又长又窄的大街,仿佛也夹杂着能引起懊恼情绪的东西。能感觉到这一点的不只是诗人、画家,也不只是那些自命清高、认为自己聪明过人的人;所有的人,甚至连狗,都能感觉到。他们与诗人一样有同样的感觉,虽然他们缺乏同样的表现力。电线上的麻雀,门口的猫,拉载负重的拉车马,一样能感受到漫长冬天的气息。它顷刻间击中所有生命的心脏,无论这生命是否有灵性。如果不是有了欢快的人工火炉,频繁不断的商业活动和给人欢乐的娱乐活动;如果不是各种商人能按惯例里里外外大肆布置他们的店铺;如果不是街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再加上一群群行色匆匆的顾客,我们立刻就会察觉冬天这只寒冷的大手是多么牢固地压在我们的心头——那些太阳扣下了一部分我们应得的光和热的日子是多么难以煎熬啊!
在这样一个漫长灰暗的日子里,那个神秘的声音会再次出现,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变得越来越软弱。
“二流子,”它会用她所能听懂的语言高声大叫,“贪图安逸享受的人。”
“不,”她便会想,“我没有其它的什么路了。我实在是太穷困了。我能去哪里呢?哦,我不想加到老家那里。我到了挨饿的边缘。我没有冬衣。我已经做过努力了。”
“别忘了人们对你所做的事会怎么看。”那个声音说。“我有漂亮的衣服,”她会得意地哼着歌,来淹没那急切的声音,“这些衣服把我装扮得特别好看。我非常安全,这世界已不再那么可怕了——我干了什么呀?”
“走到街上去,回到老家去,变为原来的你。逃吧!”“我不可以,我不可以。”是她唯一的回答。“出去,女人,到街上去,宁愿去受苦。”“我能上哪去呢?”她会反问,“我是个可怜的女孩。想想他们是如何待我的。如果回老家,他们会怎么看我呢?”
“逃离这一切。”那声音最后会咕哝,几乎听不清。“哦,我漂亮的衣服,”她的知觉对她说,“哦,寒冷的街道。我有一件漂亮的披风。我还有手套。如果这些东西没了,我不又变成一架机器了吗?哦,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她就像任何处在相同环境中的人一样,在真理与罪恶之间,在是与非之间动摇着。有谁能高尚到永远避开罪恶,又有谁能英明到永远朝着真理的方向前进?
内心这样的矛盾并不一直占主导地位。嘉莉不是个生性忧郁的人。当她思考某个问题而又发觉自己难以走出那不符合逻辑的迷宫时,她会完全置之不理。
托罗奥在这段时间里经常带她出去玩,在他财力允许的范围为她花钱,而且出门旅行时也带着她。也常常有些时候,他会为生意跑几趟短途,这时她就会单独在家住上两三天,但总体来说,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还是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