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的草木
过了两日,舅舅已痊愈,来到院子里,好像已有两年不在家了的样子,到处看来看去。
“为什么这样欢喜花木啊?”昂里克陪着舅舅,不觉又有些奇怪起来。
舅舅的院子有些别致,可以说是花园,也可以说是田圃,不,可以说不是花园也不是田圃。一边有着花卉,种着树木,同时番茄咧,卷心菜咧,却种在棕榈或苹果之下。什么葡萄、柑橘、橄榄,都紧紧生长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种植虽密,因为肥料与水分充足,生长都很旺盛。
话虽如此到底不能直向上长,只好向着日光伸出枝条。如果有人提出把这些树木拔去一棵,那就不得了,舅舅要动怒了。有一天,后面的农夫考虑再三,终于说:“这样,实在是太拥挤了,如果把这许多大树十棵中除去一棵!……”
舅舅听了大怒,说:“你爱好那些葡萄园与橄榄园好了。这里的事用不着你来管。在自然林中,会嫌树木太多吗?笨蛋!只要是大森林,或是南洋一带的攀援植物的森林中,树木都互相抱合着生长,密得连人也不能进去,却仍能开花结果,那才了不起。树木这东西,才不会像人类社会有互相冲突残杀的事,无论何时总是一起和谐生长的。”
昂里克不认为舅舅所说的理由是正确的。昂里克深知道植物之间也与人与动物一样,有着弱肉强食的原则。觉得舅舅的话,并非维护自然界法则,只是用来维护自己所爱好的院子而已。
话虽如此,舅舅把自己的院子比喻成美洲或马来群岛的原始林,却是很适合的。舅舅的院子里,到处都伸着蔷薇的有刺的枝条以及柠檬或梨子的枝杈,人从下面走过,那些刺或枝就会把人的头,手或衣服抓住。
舅舅走入小路,常把头低下或蹲下,可是仍不免被刺到;回转头去呢,又碰在伸出的树枝上;等勉强走出小路,帽子又被挂在树枝上了。
虽然如此,舅舅却毫不动气,微笑着,对那小心地跟在后面的昂里克说:
“你看,这边来欢迎我,那边又来抱我,似乎树木也知道爱与嫉妒的。我刚刚抚触它们的时候,它们不是都向我点头吗?呵,树木这东西,比动物更显得敏感而善良哩。它们既不会咬人,又不会放出讨厌的臭气,而且不会为了吃喝来讨好人。”
解语的草木舅舅来到空地上,又这样说:“昂里克,我每晨到院子里来,能知道草木或昆虫的心哩。这边的树木让我浇水,那边的树木让我松土,好让空气透进去。有的叫我捉虫,有的叫我修剪枯枝。而在另一边呢,同类相残的虫儿们悄悄告诉我,说在那里替我杀除危害植物的害虫。虫儿们的话是真是假,一时很难分别,只要是有害于草木的虫类,我一定会全部歼灭。我曾把成群结队的蚂蚁都赶走了。只要是有害于草木的,当然不能宽恕啰。”
“但是,还有比虫更厉害的敌人哩。最麻烦的强敌便是那含盐分的潮风啰。至于那强烈的名叫‘勃罗彭斯’的潮风,真是再讨厌没有的东西。它会把盐潮的细雾吹卷上来,不管叶也好,花也好,尚未开放的花蕾全都毫不留情地毁坏,真是凶恶之极啊。”
“因为这风,使得那懈树不容易长大,像那柑橘,可怜每年要落两三次叶呢。但是,现在已不要紧了,那懈树像穿了甲胄的武士,昂然排列在那里,‘勃罗彭斯’的潮风即使对它呼啸而来,它也可抵御得住。其他,如柑橘类咧,蔷薇咧,阿尔代尼亚咧,也都已欣欣向荣,似乎在骄傲着说:‘你看吧!’都开着华美的花了。”
“但是,昂里克!爱这些树木,不仅因为是我亲手种植,也不仅为了它们能给我优美的环境,清新的空气和甜美的果实。我所以爱它们,因为每棵树都能替我溯说往事,引起可怀念的过去的事情。这里的一草一木,也都像那石块与行杖一样,能和我诉述过去。不,它们是活着的,它们比石块与行杖更能雄辩地述说过去哩。哪,草木也和我一样,能感受,能快乐,能忍耐,并且,早晚,它们也和我一样可怜地要死亡啊!”
“怎么样?你不想听听这些草木的历史吗?”
“当然想,请说给我听吧。”昂里克回答说。“唔,那么坐在这里。恰好有一把大理石的坐椅在这里。”舅舅叫昂里克坐下。
美丽的赛尔维亚舅舅就开始向昂里克说:“喏,那里不是有赛尔维亚花吗?那和普通的赛尔维亚不同,花瓣两种颜色,是赛尔维亚的变种,叶小,花也没那么香,可是对于我,却有着一种难忘的纪念。所以我不愿把它生产除了,种其它的植物。”
“回想,那是母亲死时的事。父亲与我及亲属因为不知如何处置母亲遗言中提到的财产才好,大家去拜访村中的公证人,一同被让到一间暗沉沉的空荡荡房子里。他们究竟谈说些什么,那时我还年幼,根本听不懂,只听到他们在言语中几次提起母亲的名字。我终于哭出来了。”
“于是,公证人说:‘啊,好了,好了,不是哭的事啰。孩子,快到院里看花去吧。’我就匆匆地跑到院子里去,见花坛中两色花瓣的美丽的赛尔维亚正盛开着。我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了,只是专心地看着,回来的时候就折了一枝,插入玻璃杯里。”
“‘好特别的赛尔维亚!’第二天,父亲看见了,说不如种在土中,于是就教我用盆装了湿土,把它种好,再将杯里的水浇在上面。”
“后来,这枝赛尔维亚从枝生出根来,渐渐繁盛,就移植到院子里。差不多近六十年了,现在是那样地茂盛。我见到那花丛,总不禁要引起深深的感慨:记起了那村中公证人家里的昏暗不祥的房屋……教我把赛尔维亚枝种在土里的父亲……以及我自己儿时的往事。由这个联想到那个,记起了种种往事,不觉感慨万千。曾和我父亲同到公证人家里去的人们,早就全都死尽了,只剩下这赛尔维亚与我。父亲死了,公证人也死了,兄弟辈、亲属,全都死了,我也总有一天会死。永远繁茂生存的,就是这赛尔维亚。可是,这赛尔维亚如果没有你,它的历史也许就从此成了秘密。”
威尼斯的金币与牤牛儿
舅舅继续说:“还有一种可爱的变种牤牛儿哩。喏,在棕榈背后长得很繁茂的就是牤牛儿。”
“这也是小时候的事。我被一艘运贩小麦的商船雇为仆役,曾两次航行黑海。第一次回航时离第二次开船还有一段时间,因为想在撒·达勒塞度过这些日子,所以就回来了,那正是冬季。”
“就是这时候的事啰。撒·达勒塞住着一位从檐内巴来的退职的老医学教授。他迁居到这里,大概是想靠并不富裕的养老金来安闲地过晚年。风景这么好,消费不多就可过绅士生活,当时的撒·达勒塞对于这样的人,真是最好的居所。”
“那老人有不少医疗器具,有蓄电瓶,也有摩擦起电器。大概有着许多电气机械吧,常用做电蚀版自娱自乐。他喜欢和小孩玩儿,拿出各类机械给我看,或闪闪地发出火花来让我觉的新奇,真是一个很好的老人。”
“不久,我和老人就熟悉起来了。老人教我制电蚀版的方法。用一个旧瓷瓶,一个蒸馏器,一片亚铅,巧妙地连接好了,教我把古钱移印到钢板上去的方法。一时俨然成了一个古钱学的研究室。”
“我曾移印过许多东西:西班牙的金币也移印过,檐内巴的金币,罗马的金币,还有从各处借来的种种货币,都移印过。因为太有趣了,见什么人有古钱,就立刻借来移印,把电气化学的装置认真地保管着。”
“后来,老人说还要教我仿真金币的镀金的方法,我真欣喜万分了。这时,恰好附近住着一位患疯瘫病的穷船员,他有一个威尼斯的古金币。我和他商量想借,他不肯。不知道恳求了多少次,他老是不答应,说什么这是身上的护符,没死以前决不离身。但他越不肯,我越想借来移印。结果,教父帮忙说和,终于答应只借给我两天,我那时真欢喜得不得了。”
“只有两日啰,马上就要到期的,想赶快试看,于是整理好了做金币形环的设备,就开始做实验。”
“‘开始实验,金币的正面已经移印完全,再来改印反面吧。’一边这样想,一边急忙把设备打开了看。没想到不知什么原因,原来的贵重的金币不见了。漏掉了吗?仔细查看也没有地方会漏掉。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多次地在器中搜索,只有合金,贵重的威尼斯金币却没有了!”
“完了,一定是金币被熔入合金中去了,只好把合金熔解了来看吧。熔解以后,金币就会重新出来吧?”我这样想,战栗地把它投入熔器中点火来看。金属渐渐熔解,表面现出了微微的一点黄金。
“这是为什么?肯定失败了。我差点就哭了出来,同时又觉得事不宜迟,就飞也似的奔跑到老教授家里,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和他商量。”
“老教授说:‘很明显,那威尼斯金币本是镀金的假货,所以就熔解了。你看,这里剩留着一点点的像黄金的东西哩。’”
“呀,不得了了,怎么办啊!我请老教授别告诉别人暂守秘密,就跑回自己家里大哭。那可怜的船员把那古金币视同性命,拿什么赔偿呢?我不能说一句金币是假货就什么也不管了。我绞尽脑汁想办法腾了。”
“静了心沉思了一小时之久,忽然看到了一线光明。我有一点点的储蓄,那是为了想买猎枪或手枪,花很长时间攒下的,藏在一个陶制的罐子中。我立刻从抽屉中取出,打破罐子,铜币与银币就散杂地滚出来,数了数,共三十二元五角七分。”
“‘有了这点钱,买一个威尼斯金币差不多够了。’我一边想,一边急忙向斯配契跑。”
“脸跑得通红,汗如雨下,才到了斯配契的一家兑换铺门口。”
“这里有威尼斯的古金币吗?”我气喘吁吁地问。“咿呀,这里没有。勃里奥耐街的——由这里去靠左的那家古物金器铺里也许有一个,可能是这样吧。”
我着急了,又喘着气走,到了那家金器铺门口,连忙问:
“有威尼斯的古金币吗?”
“对不起,没有。”
“贵一些也不要紧,如果有,就卖给我吧!”我哭脸相求。
“那么,你先请坐,我到楼上去找找看吧。”
“主人说着上楼梯去,店中只留了主妇一人。我忍不住左顾右盼,或呆呆地看那窗饰,或伸手进口袋去捏那三十二元五角七分的钱包,真是心急如焚。”
“店的后花园中有一个花坛。我本是爱花的,又想静静心,就请求主妇让我进去看看花。”
“来吧,牤牛儿正盛开呢,主妇很和气地答应了。”
“那花坛和这里的花坛完全一样,我一边看着花,一边又忧心重重;如果这家铺中没有威尼斯古金币,将怎么办?忽然在乱开着的牤牛儿丛中,见到有闪闪发光像一枚金币般的花。这无聊的宽慰,一瞬间就梦一般的从心中消失了,于是又呆呆着等待。”
“‘孩子,有两个呢。请你自己来看。一个已很残破,一个是完整如新的。’主人忽然来喊我。”
“我这才如被从梦中唤醒,去看那两个金币。其中完整的一个,和那船员的护符——被我像糖一般熔化了的那个一模一样。我忘了一切,把它紧紧握在手里。”
“这要多少钱?”“三十元。”
“这太贵了,欺负我是小孩子吧!虽然这样想,却不敢说出什么话来。只好从袋中取出钱来想付,心中又突然生出一种不安来:如果这是假的,该怎么办?”
“本想问问是不是赝品,可是我毕竟是孩子,不敢那么煞有介事地假充内行,只好把金币在柜台上扔了一下,把圆的金币立在柜台上,用指一弹,就团团旋转,接着经过一次摇摆即‘滴铃’地躺倒。在我听去,那声音比大音乐家洛西尼和培尔里尼的歌剧还可爱。”
“主人在一边提醒我说:‘请藏好,这是真正的威尼斯金币哩。’我就拿了金币飞奔回撒·达勒塞来。”
“当把金币交付到那可怜的船员的手中时,我怎样地开心啊!大概因为以赝物换得了真物的缘故吧,船员的沉滞的眼光顿时现出喜悦的光辉来。我那时全然忘记自己的损失,心中充满了愉快。”
“啊,我做了好事了。但这事我以前从未对人讲过,今天告诉了你。在这长长的数十年中,我一想起当时的事,就暗自喜悦,心情回复到少年时代去。同样不能忘怀的还有那铺子后花园中的牤牛儿。”
“看哪,华丽的牤牛儿开着和以前一样的花呢,那花丛中像威尼斯金币一样的花朵,曾把我少年的心梦一般的安慰过。在长期的航海生活之后,我决心安居在此,为了纪念往事,就挑选了和在那金器铺后花园一样的牤牛儿来种植。每年一开花,我看着花丛,恍如回到了少年,感到无限的幸福哩。”
耐帕尔柑与深山之花舅舅乘了兴头,又继续说:“我庭园中的草木每棵都有历史,如果全讲完,怕要用一个月的工夫呢。而且这里所种的,全都是难得的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