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一间大屋子,屋子中间放着几张桌子,不少人在喝酒。隆巴尔地老人走近第一张桌前,看样子他和桌旁那六个人很熟。他们都红着脸,正在开怀畅谈。
隆巴尔地老人把默尔考的事讲给他们:“各位,这孩子也是意大利人,为了寻母亲,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然而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得知母亲已搬到可特淮去了,通过好心人帮忙,他坐了三天四夜的货船才到达洛赛留。谁知道好心人介绍的绅士不在家,没人肯帮忙他了,他身上没有钱,又没有亲人,举步维艰!有什么办法吗?凑齐到可特淮的车费,能找到母亲就行了。大家想想办法吧,总不能让这孩子沿街乞讨吧!”
“那怎么行!”六人一齐拍桌叫说,“是我们的同胞啊!孩子!过来!我们都是在这里做工的,多好的孩子啊!喂!大家有钱出钱,你真行!听说是一个人来的!真勇敢!快喝一杯吧!放心!保证你能到母亲那里去,放心吧!”一人说着摸着默尔考的头,一人拍他的肩,另外一人替他放下行李,其他桌上的工人也走过来,旁边有三个阿根廷客人也过来看他,隆巴尔地老人摘下帽子伸向众人,不到十分钟,已募捐到八元四角钱:老人对着默尔考说:
“你看!有大家帮忙,没什么难事!”又有一客人举杯递给默尔考说:“干了这杯酒,祝你母亲健康。”默尔考举起杯来跟着说:“祝我母亲健……”他心里充满了感恩,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放下杯子,紧紧拥抱着老人。第二天天还没亮,默尔考就坐上火车向可特淮出发,心中充满了希望,脸上也神采奕奕,美洲的平原一片荒凉,没什么怡人的景色。空气很闷,火车在旷野中飞驰,空空的车厢中只坐着默尔考,好像是他的专列。左右看出去,都是无边的荒野,只有枝干扭曲的树木,零零星星地处散立着。如此凄凉,火车就像在弃坟中行走。
睡了一会儿,再看看四周,还是一样。中途的车站几乎看不到人,如入无人之境,车虽停在那里,也听不到在人上下车。这车只有我一个乘客吗?停靠在一个车站,觉得前方再没有人烟了,再往前开就是怪异的荒境了。寒风直吹着脸,四月底从******出发的时候,谁知道这里是冬天呢?默尔考还穿着夏天的衣服。
又过来几个小时,默尔考冻得受不了了。连日来的奔波让他实在睁不开眼了,他睡着了,睡了很长时间,醒来身体冻僵了,很不好受。一种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我不会病死在旅行中吧?我会不会也变成没人认领的弃尸被抛弃在荒野中……?以前他不敢看野狗吞食路边死畜的场景。现在自己是不是要和那些死畜一样了呢?在黑暗里无边的原野中,他被这些无谓的忧虑缠绕着,幻想包围着,他感到越来越沮丧。
到了可特淮一定能看到母亲,肯定是这样吗?如果母亲离开可特淮,那又怎么好呢?如果那个亚尔忒斯的绅士听错了地方,怎么去找呢?如果母亲死了,又该如何?——默尔考在胡思乱想之中又睡去了。梦中看见自己已经到了可特淮,漆黑的夜里,各家各户都传出同一个声音:“你母亲已经离开了!”猛然醒来,见车箱里对面坐着三个男人,看着他在小声说着什么,遇到贼了,要杀了我拿走行李。这一想法使他更加恐惧,饥饿,寒冷和恐惧,使他精神恍惚,三人仍然看着他,其中一个向他走过来。默尔考支撑不住了,挥舞双手对那个人说:
“我没有什么行李和钱,我是个穷人!是一个人从意大利来找母亲的!放过我吧!”
三个旅客由于默尔考是孩子,可怜他,抚拍他,安慰他,用各种语言和他说话,可是他完全听不懂。他们见默尔考冷得浑身发抖,给他盖上毯子让他接着睡。默尔考这才安静下来,又睡觉了,等三个旅客把他叫醒时,火车已到了可特淮了。
他拿着行李,飞跑下车,向站台的人打听美贵耐治技师的住址。有人告诉他去找一个教会,说技师就住在这教会的隔壁。他急忙跑向前方。
天色很晚了,走在街道上,好像又回来到了洛赛留,四周还是宽阔笔直的街道,两旁仍是低矮的白房子,可是行人却少多了,只偶然会看见一些面色黝黑的人,他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忽然看见一座与众不同的教堂高高地耸立在夜空中。街道上虽然幽暗,但相对那没有人烟的荒野,他仍觉得这里热闹非凡,默尔考向一个僧侣问了路,终于找到了那所房子,颤抖着的手一边按铃,一边按住那嘭嘭直跳的心。
一个老妇人举着灯出来开门,默尔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找谁?”老妇人说的是西班牙语。“美贵耐治先生。”默尔考小声说。老妇人叹了口气:
“你也找他吗?真麻烦!这三个月里,我口都说干了,还登过报纸哩,你自己去看,街道拐弯处还贴着他已搬到杜克曼的通告哩!”
默尔考又一次失望了,语言已经难以表达他的心情:“老天啊!你为什么作弄我?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再见不到妈妈,我就坚持不住了,求您告诉我,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离这里有多远啊?”
老妇人怜悯地看着默尔考说:“唉!远着呢。少说也有四五百英里!”“那可怎么办呢?”默尔考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让我怎么帮你呢?孩子有什么办法呢?”老妇人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哦!有了!我想到了一个人,你这么做,沿着这条路右转,第三间房子前面有一块空地,有个叫‘头脑’的商贩正在那里装车,明天就要用牛车拉货到杜克曼去的,你去求他带你去,你可以帮他干点活,好好求求他总可以的,快去!”
默尔考拿着行李,来不及说声谢谢就飞也似的赶到了空地,只见灯光明亮,一群工人忙着往车上装货。旁边有个像管事的男人正在指挥搬运。
默尔考走近那人,仔仔细细向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希望能搭他的车。
“头脑”冷冷地看了默尔考一眼,冰冷地说:“没有空位。”
默尔考一个劲儿地哀求他:“我只有三元钱,全给你。我可以在路上给你做杂工帮忙,我吃得很少。求求你带我去吧!”“头脑”又看了看他,态度变得和气了些。
“真的没有空位,而且我们的目的地是册契可·代·莱斯德洛啊,你和我们一起走你也得中途转车,或是自己走很远的路才能到杜克曼。”
“噢,没关系,把我捎带到中途也行啊,到了那里,我可以自己走到杜克曼去。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个位子,求求你带我走!”
“喂,我们要走二十天呢!”“没关系!”“这一路很苦啊!”“不要紧我能行。”“你自己能走那么远的路吗?”
“为了找到妈妈,我什么苦都能吃,你带上我吧。”“头脑”把灯拿起来,凝视着默尔考的脸说:“好吧。”
默尔考千恩万谢。
“你今晚就睡在货车里,明天四点钟我们要出发。再会。”“头脑”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长长的货运队伍去微光中嘈杂地启程了。六头牛拖一辆车,最后的一辆车里又装着一些备用的车。
默尔考醒了,坐在一车的粮食上面,一会儿又睡着了,再醒来,车已停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太阳正高高地照着。人们点起野火,烤小牛蹄,都围坐在一起,火借风势,很快就烤好了,大家吃了东西,休息一会儿,又再出发,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每天的生活是如此单调,每晨五点出发,到九点停下来,下午五点再出发,十点休息。工人在后面骑马挥舞鞁子赶牛。默尔考帮他们生火烤肉,给牲口喂草,有时擦油灯,打水。
他眼前呈现出各种不同的景色,有褐色的小树林,有红房子的村落,也有像干涸了的咸水湖一样亮晶晶的盐滩。总的说起来,周围都是荒无人烟的旷野。偶尔也会遇到二三个骑着马牵着许多野马的人,他们都疾驰而过。过了一天又一天,好像回到了大西洋上,让人烦闷,只有天气不恶,算是幸事。工人对默尔考并不友好,故意让他搬运他拿不动的草料,或者让他去很远的地方打水,简直把他当做奴隶。他白天干活很累,晚上都无法入睡,身体随着车子来回摆动,轮声震得耳朵发聋,风也在耳边呼呼地吹着,把肮脏物细红土吹进车里,吹进嘴里,眼睛睁不开,呼吸也很困难,真是痛苦之至。由于疲劳过度加上睡眠不足,默尔考身体弱得像棉花一样,满身尘土,还要早晚挨打受气,他觉得日子真难过,好在“头脑”经常关心他,否则,他真坚持不住了。他躲在角落里,学着人用行李遮着偷偷哭泣,这行李,现在只不过是一堆烂布。每天起来,感觉身体又弱了一些,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举目四望,那无垠的原野就像大海般横旦在眼前。“啊!还能撑到今天晚上吗?恐怕不能撑到今天晚上了!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了!”他会这样想着。活儿越来越多,工人对他却更加恶劣,有一天早晨,“头脑”离开了,一个工人责怪他打水太慢,又开始打他,大家又轮流用脚踢他,还一边骂着:
“野离子,这是给你母亲的礼物!”他心力交瘁,终于病倒了,连发了三天的高烧,胡乱盖着什么东西躺在车上,一动不动。除“头脑”有时来看看他给他一些吃的,别人都不去管他,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反复地呼唤母亲。
“母亲!母亲!救救我!快来救我啊!我快要死了!母亲啊!再也见不到您子!母亲!我要不行了!”
他将两手交叉在胸前祈祷。烧渐渐退了,他又得到“头脑”的善待,慢慢康复了。病终于好了,最艰难的时刻也来到了,他要开车队一个人向前走了,车队已经走了两星期多,现在已到了杜克曼和山契可·代·莱斯德洛的岔路口。“头脑”说了声到了,指了路径,又替他将衣包搁在肩上,让他省点力气,“头脑”好像起了怜悯之心,接着即和他告别,弄得默尔考想在“头脑”手上接吻的工夫都没有。要对那一向虐待他的车夫告别原是痛心的事,到走开的时候还是一一向他们打招呼,他们也都举手回答。默尔考目送他们一直消失在地平线上,才蹒跚着独自登上旅程。
旅行中有一事使他的心有所安慰。那是独自走了身居天以后,忽然看见远处有一座高大的山峰,山顶上积着雪就像阿尔卑斯山一样。一见此景,就好像回到故乡意大利。这山是安第斯山脉一部分,好像美洲大陆的脊梁,南端是契拉·代尔·费俄,最北到北冰洋,横亘这个美洲,南北跨越一百十度的纬度。孩子向北方走去,慢慢靠近热带,空气一点点暖和起来,也让他觉得舒服,路上有时看见小村子,他就买点吃的填饱肚子。有时能看见骑马的人,有的时候妇女或小孩坐在地上好奇地看着他。他们脸色很黑,眼睛细长,颊骨突出,是一些印第安人。
第一天拼命向前走,晚上就睡在树下。第二天没力气了,走不了多远,鞋也坏了,脚也痛,又因食物不良,胃也受了病。看看天色已暗下来,自己害怕起来,在意大利时别人说这地方有毒蛇,耳朵边时常听见有声像蛇行。听到这声音时,刚停下的脚步只好又向前走了,心中很害怕,有时心里难过,边走边哭,他想:“啊!母亲如果了解我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一定很伤心!”这样一想又鼓起勇气向前走。为了忘记恐惧,默尔考开始回忆和母亲一起时的情景,母亲在******临别时的傍晚,生病时母亲给自己掖好被子,还有小时候母亲抱着自己温柔地说:“就和我在一起吧!”他一想起这些就会自言自语:“母亲!我还能见到你吗?我能找到你吗?”一边想一边走在茂密森林,广漠的丛林,无垠的原野上。
前面的青山依旧高高地耸在云际,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他越来越疲劳,脚上打起泡,泡破了,血流出来。有一天傍晚,他找人问路,别人告诉他说:“到杜克曼还有五十英里。”他听了雀跃着猛跑。然而凭一时的兴奋,他走不了多远,终于坚持不住,倒在河旁,然而他脑子中却充满胜利的冲动,好像就连满天星辰都变得美丽。他躺在草上想睡,他对着星空,就像对母亲问道:
“啊!母亲!你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也想念着我吗?想念着近在咫尺的默尔考吗?”
可怜的默尔考!如果他了解了母亲现在的样子,他无论如何也会继续向前猛跑了!他母亲病了,躺在美贵耐治家公寓的佣人房里,美贵耐治一家一向对她很好,尽全力救治她。当美贵耐治技师突然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她已经生病了。可特淮的好空气对她没用,而且,丈夫和堂兄没有信来,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了,她每天忧心忡忡,病也加重了,终于变成癌症。休息了两星期。仍然不见好,如果要彻底好,就一定要开刀。默尔考躺在草地上呼唤母亲时,主人夫妇那里正在劝她同意接受手术,她坚持不肯。杜克曼最好的大夫天天来看她劝她手术,但她就是不肯,医生无功而返。“不用了,主人!用不着费心了!我经受不住大手术,与其死在做手术的时候,还是让我安安静静地死了吧!命中注定,也没有办法,我死了也不用操心家里的事了!”
主人夫妇不同意她的话,叫她不要放弃,还告诉她直接替她寄信到******,很快就能收到家里的信了,只要先做手术,要替孩子们想想。他们一再劝她。可是一提到儿子,她心中更是酸楚。终于哭了:
“啊!儿子吗?可能都死了!我还是死了吧!主人!夫人!谢谢你们!我不相信做过了手术就会好,让你们费心,从明天起,不要再看医生了。活得太累了,客死他乡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我有了心理准备!”
主人夫妇又劝她,握着她的手,要她不可以这样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