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孙子。听他说完了,就不觉哭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说:“啊!你就不知道我关心你!没有良心的孙子啊!乘了你父母不在,就这样气我是吧!你把我冷落了一天了!就没想过我吗?留心啊!弗洛乔你走上坏路了!如果这样下去,你会得到惩罚的!这么小就不学好,大起来会变成恶汉的。我知道的很多。你每天都无所事事,和别的孩子打架、花钱、至于用石头刀子打架,恐怕结果将由赌棍变成可怕的——盗贼呢!”
弗洛乔站在脚落里听着,下巴碰着了前胸,双眉皱聚,看起来还在气头上的样子。那栗色的美发覆盖了额角,青碧的眼垂着不动。
“由赌棍变成盗贼呢!”祖母啜泣着反复地说,“你好好反省吧!弗洛乔啊!但看那无赖汉维多·莫左尼吧!那个孩子成天无所事事不务正业,年纪不过二十四岁,已进过两次监牢。他母亲终于让他给气死了,那母亲我是认识的。他父亲也不认他,逃到瑞士去了。像你的父亲,即使看见了他,也视他如空气。你想想那恶汉吧,那家伙现在和他的党徒在附近逛荡,早晚会丢了性命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那时也和你一样的。你自己去想吧!你想和他有一样的下场吗?”
弗洛乔坦然地听着,不觉得后悔。他的所作所为原出于一时的气愤,并无恶意。他父亲平常也太宽纵他了,因为知道自己的儿子品性不差,有时候会做出不好的行为,所以故意注意看着,等他自己觉悟。这孩子的本质原不恶,不过很倔强,就是在心里悔悟了的时候,要想他说“我错了,下次再不这样了,请原谅我!”这种软话,也是非常困难的。有时心里虽充满了柔和的情感,但是倨傲的心总不使他表示出来。
“弗洛乔,”外婆看孙子沉默着,于是继续说,“你就不认为你错了吗?我已患了很苦的病了,请不要再折磨我了!我是你母亲的母亲!你是想让我提早结束生命么!我曾怎样地爱过你啊!你小的时候,因为要使你欢喜,我曾每夜起来替你推那摇床,我曾为你连饭也吃不下,——你或者不知道,我时常说,‘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现在你居然要逼杀我了!就是要杀我,也不要紧,反正我已经时日不多了!希望你能成为好孩子!但愿你变成听话的孩子,像我带了你到教堂里去的时候的样子。你还记得吗?弗洛乔!那时你曾把小石呀、草呀,塞满在我怀里呢,我等你睡熟,就抱你回来。那时,你很爱我哩!我虽然已身体不好,仍然想回到从前;我除了你以外,在世界中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我已一脚踏入坟墓里了!啊!天啊!”
弗洛乔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正想把身子投到祖母的怀里去。忽然朝着天井的间壁的室中有轻微的轧轧的声音;但很模糊听不出具体是什么声音。
弗洛乔侧了头专注去听。雨正如注地下着。轧轧的声音又来了,连祖母也听到了。
“什么声音?”祖母过了一会儿很担心地问。“是雨。”弗洛乔说。
老人擦干了眼角的泪水:
“那么,弗洛乔!以后要记得听话,不要再使祖母流泪啊!”
那声音又来了,老人苍白了脸说:“这不是雨声呢!我去看来!”既而又牵住了孙子的手说:“你留在这里。”
两人屏息不出声,耳中只听见雨声。隔壁好像有人,两人不觉栗然震抖。“谁?”弗洛乔勉强恢复了呼吸怒叫。没有回答。
“谁?”又震栗着问。话犹未完,两人不觉惊叫起来,两个男子突然出现。
一个捉住了弗洛乔,把手掩住他的口,另外一个卡住了老妇人的喉咙。
“一出声,你们就没命了!”第一个说。“不许声张!”另一个说了举着短刀。两个都黑布罩着脸,只露出眼睛。室中除了四人的粗急的呼吸声和雨声以外,变得安静了。老妇人喉头格格作响,眼珠几乎要爆裂出来。那捉住着弗洛乔的一个,贴着弗洛乔的耳朵说:“你父亲把钱藏在哪里?”弗洛乔紧张的,用很细的声音答说:“那里的——橱中。”
“跟我过来!”那男子说着紧紧捉住他的喉咙,拉着他一起到堆物间里去。地板上玻璃灯微弱的放着光。
“橱在什么地方?”那男子迫不及待的询问。弗洛乔喘着气把橱的位置指给他。那男子怕弗洛乔逃走,将他推倒在地,用两腿夹住他的头,如果他要敢反抗,就可用两腿把他的喉头夹紧。男子口上衔了短刀,一手提了灯,一手从袋中取出钉子样的东西来当钥匙用,锁坏了,橱门也开了,于是迫不及待的到处乱翻,将钱塞在怀里。刚把门关好,忽而又打开重新搜索一遍,仍卡住了弗洛乔的喉头,回到那男子的地方来。老妇人正仰了面挣动身子,嘴张开着。
“拿到钱了吗?”别一个低声问。
拿到了!第一个回答。“留心进来的地方!”又接着说。那捉住老妇人的男子,跑到天井门口去看,知道了没有人在那里,就低声地说:“过来!”
那捉住弗洛乔的男子,留在后面,把短刀擎到两人面前:“要是敢出声?当心我回来割断你们的喉咙!”说着又怒视了两人一会儿。
这时,听见街上大批行人的脚步声。那强盗把头回到了门口去,那一幕就在这瞬间落下了。
“莫左尼在那啊!”老妇人叫。“该死的东西!你给我去死!”强盗因为发现了真实身份,怒吼着说,同时擎起短刀扑近前去。老妇人立即被吓倒了,弗洛乔见这情景,悲叫起来,一面跳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祖母。强盗撞了一下桌子逃走了,灯被碰翻,焟烛也被熄灭了。
弗洛乔慢慢地从祖母的身边溜了下来,站到祖母的面前,两只手抱住祖母的身体,头靠在祖母的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周围黑暗,远处只能听见农夫的歌声缓缓地消失在田野间。
“弗洛乔!”老妇人恢复了神志,低声叫道,她的牙齿轧轧地震抖着。
“祖母!”弗洛乔在叫他。祖母被恐惧吓住了,身上只是剧烈的震痛,却过了好久才问道:“那些家伙去哪罢了?”
“我还没有死啊!”祖母气低声说。“是的,您很好!”弗洛乔用更弱的声音说。“安全了,祖母!那些家伙把钱拿走了,但是,父亲大部分的钱都不在这里!”
祖母深深地呼吸着。“祖母!”弗洛乔仍跪着抱紧祖母说,“祖母!你爱我吗?”
“啊!弗洛乔!爱你的啊!”祖母说着把手放在孙子头上,“啊!受了惊了啊!——啊!仁慈的上帝!你把灯点着吧!咿哟,还是暗的好!不知为了什么,还很害怕呢!”
“祖母!我经常让你为我操心!”
“哪里!弗洛乔!不要那样说!我早已不记得了,什么都忘了,我爱你是不会变的。”
“我时常使你伤心。但是我是爱着祖母的。饶恕了我!饶恕了我,祖母!”弗洛乔勉强困难地这样说。
“当然饶恕你,欢欢喜喜地饶恕你呢。我什么时候没原谅过你?快起来!我不再骂你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啊!点了灯!不用害怕了。啊!起来!弗洛乔!”
“祖母!谢谢你!”孩子的声音越低了,“我已经——很快活,祖母!你会永远记得我吧!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仍不会忘记我弗洛乔的吧!”
“啊!弗洛乔!”老妇人害怕了,抚着孙子的肩头,眼光几乎要射穿脸面似的注视着他叫。
“请不要忘了我!看了看母亲、父亲、小宝宝!再会!祖母!”那声音已细得像丝了。
“什么呀!你怎样了?”老妇人一边惶恐的抚摸伏在自己膝上的孙子的头,一面叫着。接着声嘶力竭地叫道:
“弗洛乔呀!弗洛乔呀!弗洛乔呀!啊呀!啊呀!”可是,弗洛乔已经不作声了。这小英雄为了保护自己的祖母,背上被短刀刺穿,那壮美的灵魂已回到天国里去了。
病床中的“小石匠”
二十八日
可怜,“小石匠”患了大病!先生叫我们去看望他,我就同凯龙、黛朗希三人同往。斯带地本来也要去,因为先生叫他做《卡华伯纪念碑记》,他说要去实地看了那纪念碑再精密地做,所以就不去了。我们试约那傲慢的罗庇斯,他只回答了一个“不”字,就再也没说其它的。霍迪尼也谢绝不去。他们大概是怕被石灰弄脏了衣服吧。
四点一下课我们就去了。外面雨下得很大。凯龙在街上忽然站住,嘴里嚼着面包说:“买些什么给他吧。”一边去摸那衣袋里的铜币。我们用全身的铜币买了3个橘子。
我们上那屋顶阁去。黛朗希到了入口,把胸间的赏牌取下,放入袋里。
“为什么?”我问。“我也说不好,总觉得还是不挂的好。”他回答。我们一叩门,那巨人样的高大的父亲就把门开了,他面目狰狞,叫人看了就害怕。“你们是谁?”他问。
“我们是安托尼阿的同学。送三个橘子给他的。”凯龙答说。
“啊!可怜,安托尼阿恐怕不能再吃这橘子了!”石匠摇着头大声说,说完用手背去揩拭眼睛,引我们进入屋子里。“小石匠”卧在小小的铁床上,母亲俯伏在床上,手遮着脸,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床的一隅,挂有板刷、烙馒和筛子之类的东西,病人脚部盖着那白白地沾满了石灰的石匠的上衣。那小孩骨瘦如材,鼻头尖尖的,气息很微弱。啊!安托尼阿!我的小朋友!你本应该是快乐的人啊!我好难过啊!只要你再能做一回兔脸给我看,叫我死都行!安托尼阿!凯龙把橘子给他放在枕旁,希望他可以看到。橘子的芳香把他熏醒了。他抓住了橘子,不久又放开手,频频地向凯龙看。
“是我,是凯龙呢!还认识我不?”凯龙说。病人微微的笑,勉强地从床里拿出手来,伸向凯龙。
凯龙用两手握了过来,贴到自己的颊上:“不要怕!不要怕!你很快就好起来,就可以到学校里去了。那时请先生让你坐在我的旁边,好吗?”可是,“小石匠”没有回答,于是母亲叫哭起来:“啊!我的安托尼阿呀!我的安托尼阿呀!安托尼阿是这样的好孩子,天要把他从我们手里夺去了!”“不许你说这种话!”那石匠父亲大声地叱止,“别说了!我听了心都碎了!”又很忧虑地对我们说:“请回去!哥儿们!谢谢你们!请回去吧!我们陪着他,也无法可想的。谢谢!请回去吧!”那小孩又把眼闭了,看去好像已经死了。
“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凯龙问。
“没有,哥儿!多谢你!”石匠说着将我们赶出房间,关了门。我们走了一半,忽又听见后面叫着“凯龙!凯龙!”的声音。
我们三人又赶紧跑了回去,见石匠已改变了脸色叫着说:
“凯龙,安托尼阿叫着你的名字呢!已经两天不开口了,这会儿倒叫你的名字两次。想和你会会哩!快来啊!希望他能好起来!天啊!”
“那么,再会!我先不走了。”凯龙向我们说着,和石匠一起进去了。黛朗希眼中满是泪水。
“你在哭吗?他会说话哩,会好的吧?”我说。“我也希望是这样。但我方才想的并不是这个,我只是想着凯龙。我想凯龙为人是多么好,他是多么让人敬佩啊!”
卡华伯爵
二十九日
你要作《卡华伯纪念碑记》,卡华伯是怎样的一个人,恐怕你还没深入了解吧。你现在所知道的,只是他做辟蒙脱总理大臣的事吧。将辟蒙脱的军队派到克里米亚,使在诺淮拉败北残创的我国军队重膺光荣的是他。把十五万人的法军从亚尔帕斯山撤下来,从隆巴尔地将奥军击退的也是他。当我国处于危机中,整治意大利的也是他。让我们意大利统一出谋划策的也是他。他有善良的心,不屈不挠的精神。在战场中遭遇危难的将军数不胜数,他却是身在庙堂而受战场以上的危险的。他日日夜夜在奋斗苦闷中过活,因此头脑也混乱了,心也碎了。他早走了二十年,全是他担负着很大压力的原因。可是,他虽冒了致死的热度,应该为国家做点贡献,在他狂热的愿望中充满着喜悦。听说,他到了临终,还悲哀地说:
“真奇怪!我竟看不出文字了!”当热度渐渐增高,他还是想着国事,命令似的这样说:
“让我快些好起来!我心中已昏暗起来了!要办事,非有气力不可。”病危的消息一传出,全市为之悲惧,国王亲自临床探省,他对国王担心地说:
“我有好多话想说呢,陛下,只是说不出呀!”他那激动的心情,不绝地向着政府,向着联合起来的意大利诸州,向着将来未解决的若干问题奔腾。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还这样叫着:
“教育儿童啊!教育青年啊!——以自由治国啊!”
胡话愈说愈多了,死神逼近他了,他又用了颤抖、激动的言语,替平生不睦的格里波底将军祈祷,口中念着还未获得自由的威尼斯呀、罗马呀等的地名。他对于意大利和将来的欧洲,非常担心,害怕被外国侵害,向人询问军队和指挥官的所在地。在临死之前还不忘替祖国出一份力。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了,和祖国别离是他最痛苦的事。而祖国呢,又是非有待于他的尽力不可的。
他在战斗中死了!他的死和他的生是同样伟大的!想一想吧!昂里克!我们的责任有多少啊!和他的宽广胸怀,不断的忧虑,剧烈的痛苦相比,我们的劳苦——以至于死亡,都是不起眼的事。所以不要忘记!
经过石像时,应该对那石像从心中赞美:“伟大啊!”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