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正在学堂里教书,只听得青布帘儿上铃声响,走将一个人入来。吴教授看那入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半年前搬去的邻舍王婆。元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专靠做媒为生。吴教授相揖罢,道:“多时不见,而今婆婆在那里住?”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教授问:“婆婆高寿?”婆子道:“老媳妇犬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却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价费多少心神!据老媳妇愚见,也少不得一个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这里也几次问人来,却没这般头脑。”婆子道:“这个’不是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一千贯钱房卧,带一个从嫁,又好人材。却有一床乐器都会,又写得,算得,又是唓嗻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教授却是要也不?”教授听得说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若还真个有这人时,可知好哩!只是这个小娘子如今在那里?”婆子道:“好教教授得知,这个小娘子,从秦太师府三通判位下出来,有两个月,不知放了多少帖子,也曾有省、部、院里当职事的来说他,也曾有内诸司当差的来说他,也曾有门面铺席人来说他,只是高来不成,低来不就。小娘子道:’我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更兼又没有爹娘,只有一个从嫁,名唤锦儿。因他一床乐器都会,一府里人都叫做李乐娘。见今在白雁池一个旧邻舍家里住。”
两个兀自说犹未了,只见风吹起门前布帘儿来,一个人从门首过去。王婆道:“教授,你见过去的那人么?便是你有分取他做浑家。”王婆出门赶上那人,不是别人,便是李乐娘在他家住的,姓陈,唤做陈干娘。王婆厮赶着入来,与吴教授相揖罢。王婆道:“干娘,宅里小娘子说亲成也未?”干娘道:“说不得,又不是没好亲来说他,只是吃他执拗的苦,口口声声,’只要嫁个读书官人‘,却又没这般巧。”王婆道:“我却有个好亲在这里,未知干娘与小娘子肯也不?”干娘道:“却教孩儿嫁兀谁?”王婆指着吴教授道:“我教小娘子嫁这个官人,却是好也不好?”干娘道:“休取笑,若嫁得这个官人,可知好哩!”吴教授当日一日教不得学,把那小男女早放了,都唱了喏,先归去。教授却把一把锁锁了门,同着两个婆子上街。免不得买些酒相待她们。三杯之后,王婆起身道:“教授既是要这头亲事,却问干娘觅一个帖子。”干娘道:“老媳妇有在这里。”侧手从抹胸里取出一个帖子来。王婆道:“干娘,’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旱地上打不得拍浮。‘你便约了一日,带了小娘子和从嫁锦儿来梅家桥下酒店里,等我便同教授来过眼则个。”干娘应允,和王婆谢了吴教授,自去。教授还了酒钱归家,把闲话提过。
到那日,吴教授换了几件新衣裳,放了学生,一程走将来梅家桥下酒店里时,远远地王婆早接见了。两个同入酒店里来。到得楼上,陈干娘接着,教授便问道:“小娘子在那里?”干娘道:“孩儿和锦儿在东阁儿里坐地。”教授把三寸舌尖舐破窗眼儿,张一张,喝声采,不知高低道:“两个都不是人!”如何不是人?元来见他生得好了,只道那妇人是南海观音;见锦儿是玉皇殿下侍香玉女。恁地道他不是人?看那李乐娘时:
水剪双眸,花生丹脸,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意态自然,迥出伦辈。有如织女下瑶台,浑似嫦娥离月殿。
看那从嫁锦儿时:
眸清可爱,鬓耸堪观,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金莲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髻插短短紫金钗子。如捻青梅窥小俊,似骑红杏出墙头。自从当日插了钗,离不得下财纳礼,奠雁传书。不则一日,吴教授取过那妇女来,夫妻两个好说得着: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双绾带。却说一日是月半,学生子都来得早,要拜孔夫子。
吴教授道:“姐姐,我先起去。”来那灶前过,看那从嫁锦儿时,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一双眼插将上去,肢项上血污着。教授看见,大叫一声,匹然倒地。即时浑家来救得苏醒,锦儿也来扶起。浑家道:“丈夫,你见甚么来?”吴教授是个养家人,不成说道:“我见锦儿恁地来?”自己也认做眼花了,只得使个脱空,瞒过道:“姐姐,我起来时少着了件衣裳,被冷风一吹,忽然头晕倒了。”锦儿慌忙安排些个安魂定魄汤,与他吃罢,自没事了。只是吴教授肚里,有些疑惑。
话休絮烦。时遇清明节假,学生子却都不来。教授分付了浑家,换了衣服,出去闲走一遭。取路过万松岺,出今时净慈寺里,看了一会。却待出来,只见一个人看着吴教授唱个喏,教授还礼不迭。却不是别人,是净慈寺对门酒店里量酒,说道:“店中一个官人,教男女来请官人!”吴教授同量酒入酒店来时,不是别人,是王七府判儿,唤做王七三官人。两个叙礼罢,王七三官人道:“适来见教授,又不敢相叫,特地教量酒来相请。”教授道:“七三官人如今那里去?”王七三官人口里不说,肚里思量:“吴教授新娶一个老婆在家不多时,你看我消遣他则个。”道:“我如今要同教授去家里坟头走一遭,早间看坟的人来说道:’桃花发,杜酝又熟。‘我们去那里吃三杯。”教授道:“也好。”两个出那酒店,取路来苏公堤上。看那游春的人,真个是:
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只见和风扇景,丽日增明,流莺啭绿柳阴中,粉蝶戏奇花枝上。管弦动处,是谁家舞榭歌台?语笑喧时,斜侧傍春楼夏阁。香车竞逐,玉勒争驰;白面郎敲金响,红妆人揭绣帘看。
南新路口讨一只船,直到毛家步上岸,迤辶里过玉泉龙井。王七三官人家里坟,直在西山驼献岭下。好座高岭!下那岭去,行过一里,到了坟头。看坟的张安接见了。王七三官人即时叫张安安排些点心、酒来。侧首一个小小花园内,两个入去坐地。又是自做的杜酝,吃得大醉。看那天色时,早已:
红轮西坠,玉兔东生。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人罢钓。渔父卖鱼归竹径,牧童骑犊入花村。
天色却晚,吴教授要起身,王七三官人道:“再吃一杯,我和你同去。我们过驼献岭、九里松路上,妓弟人家睡一夜。”吴教授口里不说,肚里思量:“我新娶一个老婆在家里,千颡我一夜不归去,我老婆须在家等。如何是好?便是这时候去赶钱塘门,走到那里,也关了。”只得与王七三官人手厮挽着,上驼献岭来。你道事有凑巧,物有故然,就那岭上,云生东北,雾长西南,下一阵大雨。果然是银河倒泻,沧海盆倾,好阵大雨!且是没躲处,冒着雨又行了数十步,见一个小小竹门楼。王七三官人道:“且在这里躲一躲。”不是来门楼下躲雨,却是:
猪羊走入屠宰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两个奔来躲雨时,看来却是一个野墓园。只那门前一个门楼儿,里面都没甚么屋宇。石坡上两个坐着,等雨住了行。正大雨下,只见一个人貌类狱子院家打扮,从隔壁竹篱笆里跳入墓园,走将去墓堆子上叫道:“朱小四,你这厮有人请唤,今日须当你这厮出头。”墓堆子里漫应道“阿公,小四来也。”不多时,墓上土开,跳出一个人来,狱子厮赶着了自去。吴教授和王七三官人见了,背膝展展,两股不摇而自颤。
看那雨却住了,两个又走。地下又滑,肚里又怕,心头一似小鹿儿跳,一双脚一似斗败公鸡,后面一似千军万马赶来,再也不敢回头。行到山顶上,侧着耳朵听时,空谷传声,听得林子里面断棒响。不多时,则见狱子驱将墓堆子里跳出那个人来。两个见了又走,岭侧首却有一个败落山神庙,入去庙里,慌忙把两扇庙门关了。两个把身躯抵着庙门,真个气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听那外边时,只听得一个人声唤过去,道:“打杀我也!”一个人道:“打脊魍魉,你这厮许了我人情,又不还我,怎的不打你?”王七三官人低低说与吴教授道:“你听得外面过去的,便是那狱子和墓堆里跳出来的人。”两个在里面颤做一团。吴教授却埋怨王七三官人道:“你没事教我在这里受惊受怕,我家中浑家,却不知怎地盼望?”
兀自说言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敲门,道:“开门则个!”两个问道:“你是谁?”仔细听时,却是妇女声音,道:“王七三官人好也!你却将我丈夫在这里一夜,直教我寻到这里。锦儿,我和你推开门儿,叫你爹爹。”吴教授听得外面声音,“不是别人,是我浑家和锦儿,怎知道我和王七三官人在这里?莫教也是鬼?”两个都不敢则声。只听得外面说道:“你不开庙门,我却从庙门缝里钻入来!”两个听得恁地说,日里吃的酒,都变作冷汗出来。只听得外面又道:“告妈妈,不是锦儿多口,不如妈妈且归,明日爹爹自归来。”浑家道:“锦儿,你也说得是,我且归去了,却理会。”却叫道:“王七三官人,我且归去,你明朝却送我丈夫归来则个!”两个那里敢应他。妇女和锦儿说了自去。
王七三官人说:“吴教授,你家里老婆和从嫁锦儿,都是鬼!这里也不是人去处,我们走休!”拔开庙门看时,约莫是五更天气,兀自未有人行。两个下得岭来,尚有一里多路,见一所林子里,走出两个人来。上手的是陈干娘,下手的是王婆,道:“吴教授,我们等你多时,你和王七三官人却从那里来?”吴教授和王七三官人看见道:“这两个婆子也是鬼了,我们走休!”真个便是獐奔鹿跳,猿跃鹘飞,下那岭来。后面两个婆子,兀自慢慢地赶来。“一夜热乱,不曾吃一些物事,肚里又饥。一夜见这许多不祥,怎地得个生人来冲一冲!”正恁地说,则见岭下一家人家,门前挂着一枝松柯儿。王七三官人道:“这里多则是卖茅柴酒,我们就这里买些酒吃了助威,一道躲那两个婆子。”恰待奔入这店里来,见个男女:
头上裹一顶牛胆青头巾,身上裹一条猪肝赤肚带,旧瞒裆祷,脚下草鞋。
王七三官人道:“你这酒怎地卖?”只见那汉道:“未有汤哩。”吴教授道:“且把一碗冷的来!”只见那人也不则声,也不则气。王七三官人道:“这个开酒店的汉子,又尴尬,也是鬼了!我们走休!”兀自说未了,就店里起一阵风:
非干虎啸,不是龙吟,明不能谢柳开花,暗藏着山妖水怪。吹开地狱门前土,惹引酆都山下尘。
风过处看时,也不见了酒保,也不见有酒店,两个立在墓堆子上。唬得两个魂不附体,急急取路到九里松曲院前,讨了一只船,直到钱塘门,上了岸。王七三官人自取路归家。吴教授一径先来钱塘门城下王婆家里看时,见一把锁锁着门。问那邻舍时,道:“王婆自死五个月有零了。”唬得吴教授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一程离了钱塘门,取今时景灵宫贡院前,过梅家桥,到自雁池边来。问到陈干娘门首时,十字儿竹竿封着门,一碗官灯在门前。上面写着八个字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问那里时,“陈干娘也死一年有余了。”离了白雁池,取路归到州桥下,见自己屋里,一把锁锁着门,问邻舍:“家里拙妻和粗婢那里去了?”邻舍道:“教授昨日一出门,小娘子分付了我们:’自和锦儿往干娘家里去。‘直到如今不归。”
吴教授正在那里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见一个癞道人,看看吴教授道:“观公妖气太重,我与你早早断除,免致后患。”吴教授即时请那道人入去,安排香烛符水。那个道人作起法来,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员神将出现:
黄罗抹额,锦带缠腰,皂罗袍袖绣团花,金甲束身微窄地。剑横秋水,靴踏狻猊。上通碧落之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祟,向海波水底擒来;邪怪为妖,入山洞穴中提出。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上帝阶前,次有天丁之号。
神将声喏道:“真君遣何方使令?”真人道:“在吴洪家里兴妖,并驼献岭上为怪的,都与我捉来!”神将领旨,就吴教授家里起一阵风:
无形无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绰开: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自云来。风过处,捉将几个为怪的来:吴教授的浑家李乐娘,是秦太师府三通判小娘子,因与通判怀身,产亡的鬼从嫁锦儿,因通判夫人妒色,吃打了一顿,因恁地自割杀,他自是割杀的鬼;王婆是害水蛊病死的鬼;保亲陈干娘,因在白雁池边洗衣裳,落在池里死的鬼,在驼献岭上被狱子叫开墓堆,跳出来的朱小四,在日看坟,害痨病死的鬼:那个岭下开酒店的,是害伤寒死的鬼。道人一一审问明白。去腰边取出一个葫芦来。人见时,便道是葫芦,鬼见时,便是酆都狱。作起法来,那些鬼个个抱头鼠窜,捉入葫芦中。分付吴教授:“把来埋在驼献岭下。”癞道人将拐杖望空一撇,变做一只仙鹤,道人乘鹤而去。吴教授直下拜道:“吴洪肉眼不识神仙,情愿相随出家,望真仙救度弟子则个:“只见道人道:“我乃上界甘真人,你原是我旧日采药的弟子。因你凡心不净,中道有退悔之意,因此堕落。今生罚为贫儒,教你备尝鬼趣,消遣色情。你今既已看破,便可离尘办道,直待一纪之年,吾当度汝。”说罢,化阵清风不见了。吴教授从此舍俗出家,云游天下。十二年后,遇甘真人于终南山中,从之而去。诗曰:
一心办道绝凡尘,众魅如何敢触人?邪正尽从心剖判,西山鬼窟早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