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收了,”她点着头。然后转变她的语气。“我来看,”她说,“我们方才说什么了?叫这狗子一闹给打断了的?”
“N-no”,彼得这才涨出了口。但她早已掉转了身,匆匆的走去了。他往前追了几步路;然后又停住了。还有什么用。结果话说不明白也许他更丢脸。好,她们看他呆着这一阵子。实在是口吃说不出话。竟会以为他跑上来想多要一点钱。她们也许再塞一镑钱到他的手里。更快的跑了去。他望着他们走过了那个山腰,看不见了,才不望。他转身向着蛇河那边走。
在他的想象中,他又重演那一景,不是按着方才的事实。而是按着该得如何对付的法儿演。那时候幽把票子塞到他手里,他微笑着顶斯文的又还了她。口里说:“我怕你是看错了,错得是很可原谅,我承认。因为我看相是穷,我实在也是穷。可是我是一个绅士你知道,我父亲是洛希岱地方的一个医生,我母亲是一个医生的女儿。我一直在学堂里读着书直到我父母死。相差几个月他俩都死了。那年我十六岁。因此我学校没有毕业就得做事情去。但是你知道我不能拿你的钱。”这一说他更觉得气概,有把握,更接近,他又说:“我分开那两条狗原是为了你与你的朋友。替你们效一点劳。因为我觉得你们是实在美貌,真可钦佩。所以就算我不是一个绅士,我也不能拿你的钱。”这一小篇演说深深的感动了幽。她和他拉手,向他道歉。他又安慰她,说她方才的错误是很可懂得的。于是她问他能不能跟她们一起吃一杯茶。从这儿再下去彼得的想象更来得含糊,也更来得桃色,直到他又重温那贵族小姐的旧梦,以及那感恩的寡妇和那冷清的孤女;只是这一次又来了两个仙女,而且她们的脸子是真实而又确切,不是幻想的模糊的产物。
但是他知道,就在这梦思迷离中,他也知道事情是怎样来的。他知道他话都不曾说出口她已经走了。他也知道就使他追上去预备一篇演说想对她们说个明白,这他也是办不了的。他父亲是个doctor,这字,比方说,他就得说一个medico来替(m比d是个容易些的字母)。再说他得对她们说到他的家里人都died,这他又办不了,他只能说“per-ishrd”来替代——这可就滑稽了,倒像是他想把事情当作一个笑话讲。不成,不成,事情是怎么样,是怎么样,他已经拿了钱。她们是已经走远了,说不定把他看作一个走街的游手。存心叫狗给咬一下子希望得几个钱用的一流。她们做梦也想不到她们应得平等看待他。至于请吃茶以及结交他做朋友……
但是他的幻想还是在着忙。他忽然想起用话来解释是一件多余的事。他话也不用说,只消硬把那镑票塞还了她不就成。他为什么不那么做?他又得原谅他自己的疏忽。她塞得太快了;他所以不曾想到。
再不然他就往她们头里走,有心卖弄似的把那镑票随手给了他第一个见到的野孩子,不幸这个主意他当时又没有想到。
那个整个的下午彼得尽走着路,想着方才事情的经过。又总想许多别的可能的更满意的对付法子。但想虽想,他也明知道这些主意都是枉然的。有时他的羞辱的回忆活现得使他简直的打寒噤抖索。
天已在转黑了。在紫灰的昏黄中一对对的情侣捱得更紧的走着路,在树背后老实的交抱起来。一串串的黄灯在渐深的夜色中开着花。头顶惨白的天上,有一弦的月亮在那里亮着。他觉得更苦恼更冷清了。
他的狗咬的手到这时候痛厉害了。他离了公园,在牛津街上走着,找到了一家药铺。收拾完了他的手他走进一家茶馆,叫了一个去壳的e,g,g,一个圆面包,amug of motha,但是太文雅了,那个女堂倌听不懂,结果他只能翻译成a,c,u,p ofc,o,f,f,e,e。
“你似乎把我认作一个游手一类的人。”那是他该得对她说的话,口气是要气愤而且傲。“你侮辱了我了。你要是个男人,我就一拳把你打倒。拿回你的脏钱去。”但他又想要是那么一来他再没有希望得她们做朋友了。再思的结果,他觉得闹气是无谓的。
“伤了手?”那女堂倌拿了他的鸡子与热咖啡来时,同情的慰问他。
彼得点了点头,“B-biucn by a d-d by a hound”,末了那个字炸药似的轰了出来。
他一说又想起他的羞,脸又红了。可不是,她们只把他当作一个游手,她们看待他简直如同没那个人一样。无非是一种可以雇用的工具。一经用过付了钱,你再也不想到它。他这一想到他的羞辱,那种生动活现的逼着他,不但心里难过,连身体上都发生了影响。他的心跳得异常的快与剧烈;他觉得要呕似的。好容易也硬撑着,他吃了他的去壳蛋和他那杯咖啡。
心里还在那痛心的事情上直转,还要那里发热病似的筹划着别样幻想对付的方法,彼得出了茶馆,继续他的无目的的漫步,虽则他已是极疲乏的了。他沿着牛津街一直走到圆场,从里琴街转了下去,在霹卡狄垒停下来看了看半天里痉挛似的抽搐着的电光广告,走上了霞府勃里大马路,再向南抄山路向着Strand那边走。
在相近柯文德花园一条街上,一个女人和他交肩挨了一下。“起劲点儿,小亲亲的”她说,“别这满脸的不快活。”
彼得惊奇的仰望着她,难道她是跟他在说话吗?一个女人——有这回事吗?他知道,当然,她就是人家说的一个坏女人。可还是的,她竟会跟他说话。这事是奇特极了的;也不知怎么的,他没有把她的“坏”联在一起想。“来跟着我去,”她哄着。
彼得颠了颠头,人不能相信真的,她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有钱吗?”她急急的问。
他又点了点头。
“你那神气倒像是去送了丧似的,”那女人说。
“我是冷——冷清,”他说给她听。他觉得哭得出来。他甚至真想要哭——哭了好叫人家安慰他。他说话时声音都发了抖。“冷清?那笑话了,像你这样一个好看的孩子就不应该冷清。”她打着哈哈。可是她笑是有意思的。不是为乐。
她的睡房里点着粉红吊灯,暗暗的。屋子里满闻着贱香水和脏衣服的臭味。
“等一会儿,”她说,穿过一道门进里间去了,他坐着,等。过了一晌她又出来了,穿了一件日本睡衣,拖着鞋。她在他的身上坐下了。两条臂膀围着他的脖子,再来就亲他的嘴。“小爱”,她咧着她的破嗓子叫,“小爱。”她的眼光是僵冷的。她的气息满是酒精味儿。靠近了一看,她那贵相丑得简直怕死人。
彼得就像是第一次看见了她——眼里见心里也完全认识了她。他别转了他的脸。记起了扭伤了脚踝那位贵族小姐,那位冷清的孤女,那位孩子掉在圆池里的寡妇;又记起了哑与幽。他撇开了她的手臂,他一把推开了她,他跳了起来。
“对——对不住。”他说,“我一定得去去……我忘了事情了,我……”他一把抓了他的帽子,向着门口走。
那女人追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臂膀。“你这小鬼,你,”她怪声叫。她这一骂就是一套的胡脏奇丑,“玩儿了一个女孩子,倒想不给钱溜了。哼,你走不了,哼,你走不了,你……”
又是一顿臭话。
彼得的手伸到他的口袋里去,拉出了那张叠得整整的镑票,“让——让我——我走,”他说,他给她那个。
一面她在半不信的放开那张票来看,他已经急急的跑开了,出了门把门使劲碰回去。匆匆的在黑扶梯上奔了下来,跑上了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