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听了赶快低下身去刷。现在她不觉累了。她的两手在地板上毫不用力的上来下去移动得很快。实在她的动作差不多是机械的。那个正在思想的翻查的她,仿佛与那在水桶上面弯曲着的身子和那擦地板的,浸在水桶里的,拧布条的两只手不相联的。她擦完过道的三分之一听见门外很尖脆的弹了两下。奥康诺太太不声不响的倏的从厨房里飞出来。
“我早知道,”她很难过的说,“他来之前你一定擦不完的。赶快把那水迹渗干了,好让他进来,把胰子拿开,不要挡着道儿。”
她站在那里一手按着门把,玛丽听了她的指挥,两次急忙的动作移去了剩余的水迹之后,奥康诺太太拔开门键,她的侄子进来了。他在门口玛丽一眼便认识他,她的血立刻吓得冻住了,一会又羞得沸腾了。
奥康诺太太伸手挽了那个大的巡警进来,和他接了吻。
“我没有法子叫这种人按时候做事情,”她说,“她们都是这样慢。把你的帽子,外套挂起来,到客厅里来。”
那个巡警,目不转睛的盯着玛丽,伸手脱去身上的外套。他的两只眼睛,他的胡须,所有他的脸子,他的全身仿佛都在那里看她。他成了一个莫大的,可怕的问号。他摸摸他坚韧的胡须,从水桶边绕着过去,他又在客厅门口站定了,用他的怪样对着她。他好像要说话,但是他的话说给奥康诺太太了。
“怎么好,”她说,于是那扇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玛丽这时极慢的重新跪下去在水桶边动手擦地板。她擦得极慢,有时在同一地方擦了两次三次都有。她一声一声的叹气,可是不觉得苦痛。这种叹气好像不是属于她的。她知道她在那里叹气,但是不能很确实的知道怎么这种抑郁的声音会从她唇边出来,当时她并不想要叹气,也不是有意的努力去做。她的脑筋里纯粹是空的,她什么也想不了,只看着水桶里地板上,一个个胰子泡的破裂和布条上挤下来一缕一缕水流的样子。这时有一桩事情她可以想的,如果她愿意想,但是她不愿意。
过了一会奥康诺太太出来,看看那过道说了一声好了。她付完玛丽工钱,告诉她明天再来,玛丽便回家去了。她一边走着,心里十分留神,不要踹着石路的线上,她在这些线的中间走,但是很感困难,因为这些线的距离不是一样的,所以她走时须用不一样的长短脚步。
十九
隔壁屋子里妇人名叫喀佛底太太,她的身子大而且圆,走起来衣服转动得像旋风似的。她好像常在那里转圆圈,她无论对那方面笔直的走去,比方要到一架榨机前,刚走到半道蓦然一转又转到旁的地方去了,连她的衣服在她后面晃动得很厉害——这种转变大概因为有许多孩子之故。做母亲的,时时得要丢开家务,向斜的方面奔,为得救她孩子们脱离许多危险。一个小囝和一个小火炉好像磁铁似的互相吸引;一个年幼的男小囝常想要吃一个小罐或一块黑炭或一根青鱼的脊骨;一个女小孩与一个脏水桶是站在一起的,那个手抱着的小囝把一把小刀子塞在嘴里,那个双生子正要吞下一块大理石或在水桶里弄水,或那只猫要卧在他的脸上。真的有六个孩子的妇人从来不知道她的第二步应该向哪边走,为要保存她的后裔所使的那种不断的劲儿把许多做母亲的眼睛,胳膊,腿都变成了有规则的旋风。有的妇人到了这种情形很容易使性子,她可以刚把一个孩子打完几下,同时又抱他起来搂在怀,她忽而厉声的恐吓,忽而宝贝心肝的呼唤,忽而警告,忽而劝戒,她的作为都是使人惊讶的相继不断。一个妇人有了六个孩子她的身体与心理两方面都要向切线上走的,若是对于她的丈夫还要麻烦或奉承,做到这样的妇人的生命比我们立刻可以了解那种混杂情形还要混杂。
玛丽到家的时候喀佛底太太正坐在她妈床上,两个小小囡同一只猫也在床上,两个大些的孩子在床下,还有两个在屋子里上下的狂跳。在后面的两个双生子有时学马跑,有时学快车,他们装马的时候便作打喷嚏,马嘶,脚踢,他们开快车的时候便做向后退车,向旁错车,吹哨子,放汽笛。在床下的两个孩子学做树林里的老虎,他们装的声音极像这种野兽在这种地方,他们拼命的对咬,作狂吼声,咆哮得简直同真的老虎一模一样,在床上的一对小囡在那里撞着玩,两人都站直了,向高处一纵,落下来倒在床上,这一碰又把他们弹了起来。他们每次一纵总是大声的叫嚷,每次落下来欢呼的彼此恭喜,有时他们落下来两个人扭在一块便大嚷大乐的揪打。有时候他们还会落在莫须有太太身上。他们常常拿脑袋去撞她。他们的妈坐在床边上用极大的声音讲她丈夫的妹子的故事,她说他小姑子的模样在明眼人看来真是一副贱相,她说这段故事的工夫,因为孩子们吵得太厉害,所以一会儿骂这个,一会儿威吓那个,一会儿替这个辩护,一会儿替那个告饶,一会儿惊吓,一会儿失望,有时对单个人的,有时对全体的,喊他们时不是用名字就是用别名或者临时捏造出一个绰号来。
玛丽一见这个情形发呆了,站在门口不动。她一时间捉摸不到这许多吵闹的声音,她站在那里,喀佛底太太一眼便瞥见了她。
“进来、宝贝,”她说,“你妈这半天好极了。她用不着别的,只要有个好伴儿陪她,有几个孩子跟她玩玩。真的,”她继续说:“冲我的知识,一个女人顶好的乐就是孩子们,他们不让你有生病的工夫,那种小把戏们!约翰,你不放你小妹,我打你脑瓜子,挪位,不要惹他,你要挨打是怎么?依利萨伯,你上屋里去切一块面包给这两个小弟弟,放一点糖在上面,宝贝。好,你自己也拿一片,可怜的孩子,你也该吃一点的。”
莫须有太太坐在床上用两个枕头垫在后背。她的一条瘦长胳膊伸在外面挡住那一对双生,怕他们玩的时候撞在墙上,他们分明是她的朋友了,他们时时来挤她,你也过来抱她,我也过来抱她,都跟她胡打乱闹的,她的样子差不多同平常一样了,她平日那种精神,活泼,全都恢复了。
“妈,你好一点没有?”玛丽说。
莫须有太太两手捧住她女儿的头,尽量吻她直到那两个双生要求她抱才把她们拆开了。
“我现在好多了,囝,”她说,“这些孩子们于我很有好处。到一点钟我可以起床了,我觉得我很好,不过咯佛底太太想我还是不起来的好。”
“我是这样说的,”喀佛底太太说。“我说大妈,你女儿没有回家之前你连一只脚也不要下床来。你明白吗,孩子,因为往往你以为病好了,身上觉得很舒服了,躺在床上没事做,只好起来散敖闷,谁知第二天你病又发了,第三天加倍的厉害,到第四天也许要量尺寸预备给你做棺材了。以先我认识的一个妇人就是这样的——她起床来,她说我像平日一样了,她大吃一顿猪头肉和生菜,又洗了衣服,谁知不到一星期他们竟把她埋了。病是一件奇怪的东西。我说,你要是病了,便上床去歇着。”
“说是容易的,”莫须有太太说。
“这话原是不错,我难道会不明白,可怜真是可怜,”喀佛底太太说,“可是你能躺多久,总得躺多久。”
“怎么样,你同奥康诺太太过得来吗?”莫须有太太说。
“就是那个女主家吗?”喀佛底太太问,“一只老狐狸,我敢说她。”
莫须有太太把奥康诺太太的几个重要的特点很简略的说了一遍。
“那些要人侍候的大多是怪物,老天爷知道的。”喀佛底太太说。
这时关于工作的问题很可以发生一段重大的辩论,但是那群孩子,不注意谈话,天翻地覆的吵闹,使说话不能进行。玛丽被诱入他们的游戏队里,这里面有抬四角,有放鹰捉兔,还夹一种跳背的游戏。不到五分钟工夫她的头发,她的袜子全都掉下了,她后面的裙子有四分之三都到前面来。那两个双生在床上大呼大撞,她们把面包,牛油,糖屑一齐抹在床上和莫须有太太身上,同时他们的母亲对着莫须有太太高声讲她的故事,她的声调压倒了孩子们的喧嚷正如同一个迷雾海上的汽笛压倒波涛的汹涌一样。
二十
玛丽将第一天得的工钱全花了,买了几样好小菜给她母亲开胃。天刚一亮便轻轻的爬起来,点着火,泡上茶把她买的东西拿出来摊在床边上。她买的是一块卤肉,两根腊肠,两个鸡蛋,三片火腿,一个糖馒头,一便士的糖果和一只猪爪。这些东西还加面包,牛油,茶,一共堆了一堆,一个病人坐在这样一个食物堆里总可以吃满意了。玛丽于是唤醒了她,自己坐在一旁心甜意蜜看着她妈的眼珠慢慢的,莫名其妙的,从这食物上滚到那食物上。莫须有太太用她的食指在每种食物上轻轻的摸了一摸,一一道了它们的名字,居然都没有叫错,于是她捡起一块有四种颜色的,像太阳的光彩似的,美丽的糖果放在嘴里。
“像这样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好孩子。”她说。
玛丽将身子左右的摇荡,很快活的,高声的哈哈笑了,她们把每样都吃了一点,两人都很高兴。
莫须有太太说今晨她觉得完全好了。她一夜睡得很甜,还做了一梦,梦见她兄弟伯德哥站在美洲的极远的海边上,隔大洋高声喊过来,说不久他要回爱尔兰,他在美洲很得法,并且他还没有娶亲,他的模样一点没有改变,还像二十年前他与父亲同她三人在家里一样年轻,一样活泼。做了这个好梦,又睡了一觉好觉,她的力气精神完全恢复了。莫须有太太又对她女儿说她今天决计自己做工。依她的是非的观念把她孩子做成一个短工的佣妇是不合式,特别是她和她女儿不久都要走好运了,这是很可靠的,差不多是确实无可疑的。
梦这样东西,莫须有太太说,不是没有来由,有许多事情我们平常不知道在梦里会知道。她以先做过不少不少的梦大都是应验的,所以她对于梦中的允许,警告或恐吓再也不能忽略了。虽然也有许多人做了梦没有结果,这大都是因为吃得过饱,或者是一种倏忽的轻浮的想象。比方酒醉的人常常梦见奇怪的可怕的事情,像这类人就是在醒的时候他们的朦胧的眼睛,朦胧的知识对于那些想象的仇敌往往很容易放大到超乎合理的比例之外,他们睡着了,他们的梦境当然也被这种朦胧,空虚的旋转与幻想所支配了。
玛丽说她有时一点梦也不做,有时做得很清楚,但是平常都是夜里做了梦,醒来全忘了。有一次她梦见一个人给了她一先令,她很小心的拿来藏在枕底下,这个梦很真很清楚的,她早晨醒来伸手到枕下去探探先令在不在,但是没有。第二天晚上她又梦见同样的梦,她把幻象的钱塞到枕下的时候,她大声对自己说:“我现又做这个梦,昨夜我也做了这梦。”她妈说假使你连着做三次,必然有人真会给你一个先令的,对于这话玛丽极赞成,她自己承认她在第三夜竭力想要再做这个梦,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做。
“我兄弟从美洲回来之后,”莫须有太太说:“我们立刻离开此地到别地方去。我想他也许要在南边——莱斯法罕或忒仑纽那边,或者,也许在顿尼布鲁克——找所大一点的房子。他当然要找她去给他料理家务,照管用人,每天预备新鲜的饭食等等事情,到那时候你可以出门到邻舍人家去做客,出去打网球或板球,出去吃饭。这些应酬也是一种重大的责任,不可免的。”
“你要吃什么样的饭食?”玛丽说。
莫须有太太两眼一闪,在床上把身向前一曲;正要开口回答,只听见隔壁那个工人把门砰的一关,好像雷响似的滚下楼梯去了。莫须有太太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把头发绕了三绕梳起了,又像波涛奔腾似的奇怪的动作动了八下便穿完了她的衣服;她将每件穿带的东西安放在相当的地位以后,玛丽忙把别针给她别上——四个寻常的别针在这边,两个安全的别针别在那边;穿齐之后莫须有太太吻了她女儿十六次,于是飞下楼梯出门做工去了。
二十一
过了几分钟喀佛底太太走进屋里来。她也像别的妇人似的每天早晨总要说她们丈夫的长短,因为做丈夫的一到早晨便是个难指挥的坏脾气的东西,没有喜欢脸儿,不灵动的,甚至对他自己的孩子都没有那种至性的趣味,并且很容易厌恶的误解她妻子的话。要消灭这种不欢只要他混入别的男子队里,做丈夫的把那些男子仿佛当作一个大澡盆,他一跳下澡盆就把妻子,女儿,家庭内一切的安全一概不顾了,回头从澡盆里出来便换了一个新人,见了他妻子,儿女,家庭,又都有趣了,直到第二天的早晨。许多妇女以为这是一种苦痛,往往算作一种凌辱,虽然她们竭力要疗治这特别的伤痕,甚至会做点好饭去哄他,但是完全无效的,只好不断的去请教别的妇人大家讨论这问题。喀佛底太太不过叫她丈夫照料那个小小囝,因为她要给他盛稀饭,谁知他竟厉声威吓她说,如果她来搅扰他,他要稀饭泼在她颈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