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是不错,”潘葛洛斯说,“你见我给绞了。我本来是该烧的,可是你许记得那天他们正烧烤我,天忽然下大雨了;那雨阵来得猛极了,他们没有法子点火,所以叫我上吊,因为他们再没有别的法子。一个外科医生买了我的尸体,带了家去,动手解剖我。他开头十字花割破我肚脐到锁盘骨一块肉。那圣灵审判的刽子手是教会里的一个副执事,他最拿手是烧死活人,可是他不大会绞。那根绳子是潮的,部位也没有安准,绞得也不够紧;所以那大夫动手割的时候我还有气,我痛极了就怪声的嚷嚷,吓得那大夫一跤跌翻在地下,他一想只当是割着了一个恶魔,他就爬起来拼命的逃。在楼梯上翻着斤斗下去。他的太太在间屋子里听了声音也逃了。她见我直挺挺的破着肚子躺在平台上。她更比她男人吓得厉害,也在楼梯上翻了下去,压在他的身上。他们苏醒一些的时候我听那女人对她的丈夫说:‘我的乖,你怎么会解剖一个邪教徒?你难道不知道他们这班人身上老是有恶魔躲着的?我马上去招一个教土来咒他吧。’一听着这话我直发抖,我就抖擞起我还有着一点儿勇气,高声的喊着说,‘饶了我吧!’后来那葡萄牙鬼子果然壮了胆,包好了我的伤;他的太太甚而看护我。过了十五天我就站得起了。他还替我找了一个差事,有一个马尔太岛的一个武官要到威尼市去,我替他当听差,但是我的主人穷得付不出我的工钱,我就另换了一个威尼市商人伺候。跟着他到康士坦丁。有一天我忽然想着走进一个回回庙,见一个老依孟同一个年轻美貌的信徒,她正在说她的祷告。她的胸膛是解开的,在她两奶的中间放着一个绝美的花球,水仙,玫瑰,秋牡丹,小茶花,采花草,什么都有。她掉了她的花球;我捡了起来,十二分虔诚的献还给她。我递给她的时候可太久了,那老依孟就发了气,他见我是一个基督教徒,就高声喊人。他们带我去见一个法官,我的脚底吃了一百下板子,又罚我到划船上去做苦工。刚巧我去的船正是男爵那一只,他们拿我跟他锁在一条板凳上。在这一条船上有四个马赛来的年轻人,五个拿坡里的教士,两个考夫来的和尚,他们犯的也是差不多一类的事情。男爵一定说他的受罚比我更不公平,我说他不对,捡起一个花球放还到一个女人的胸膛上,比到同一个衣可葛郎赤条条的在一块儿,当然是清白得多。我们正辩论不出一个谁对,同时挨牛鞭的打,却不道天道好还,奇巧的你也上了我们的船,多巧你好心替我们赎了身。”
“好好,我的亲爱的潘葛洛斯,”赣第德对他说,“你既然绞过,剖过,鞭过,在划船上当过苦工,你是否还是不变你的老主意,说什么事都是再好没有的。”
“我还是那主意”潘葛洛斯说,“因为我是一个哲学家,不能随便收回我的话,而况蓝伯尼次是从来不会错的;再说,‘先天的大调和’是世界上至美的一件事,正如他的Plenum and materia subtilis。”
二十九
这回讲赣第德重复寻到句妮宫德和老女人。
他们一行人,赣第德,男爵,潘葛洛斯,马丁,卡肯波,正在互相说他们各人的遭遇,讨论宇宙间偶然与非偶然的事情,申辩因果的关系,道德的与实体的恶,自由与必要,乃至一个奴隶在一只土耳其划船还能感到的安慰,他们已经到了百罗朋底斯沿那避难亲王的家里。第一件事情他们见着的是句妮宫德和那老女人正晒着洗过的毛巾。
那男爵一见脸就发青。那多情深切的赣第德,一见他的美丽的句妮宫德,脸变得黄黄的眼睛里冒血,颈根萎着,腮帮子往里瘪,手臂又粗又红,直骇得倒退三步,毛管子全竖了起来,然后为顾全面子只得走上去。她搂抱了赣第德和她的哥哥;他们都抱了老妇人,赣第德替她们付了赎身钱。
邻近有一所小田庄,那老女人主张赣第德给买了下来,大家暂且住,等有另外机会再想法出脱。句妮宫德自己并不知道她变丑了,因为谁也没有对她说过;她要求赣第德履行他们的婚约,口气十分的硬朗,弄得这位好先生不敢说一不字。他因此私下对男爵说他想和他的妹子结婚。
“我可不承受,”那男爵说,“她一边的自贱,你一边的厚脸;我再也不管这羞人的事儿。我妹妹以后有孩子就不能在德国进礼拜堂。不成;我妹妹只能嫁本国一个男爵。”
句妮宫德跪倒在他的跟前,眼泪像河似的求着他;他还是硬着。
“你这蠢东西,”赣第德说,“我从那船上救了你,替你付了钱,又付了你妹妹的;她是厨房里一个下女,又是这么奇丑,我肯低头来娶她还不错哪;你还来反对,真有你的!要是逞我的一口气,我就再杀了你。”
“你要杀我请便,”那男爵说,“可是你不能娶我的妹妹,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不能。”
三十、结局
说心窝里话,赣第德其实不想娶句妮宫德。但是那男爵的不近情理的态度倒反逼得他非结成这门亲事,一边句妮宫德也成天逼着,不让他犹豫。他问潘葛洛斯,马丁,以及那忠心的卡肯波的主意。潘葛洛斯拟了一长篇的文章,证明那男爵没有权利干预他妹妹的亲事,按照所有的国法,她尽可自由和赣第德成婚。马丁主张把那男爵丢海里去;卡肯波意思还拿他交还给那划船的老板,然后有船就把他送回到罗马他上司那里去。这主意大家都说好,那老女人也赞成;他们没有对他妹妹提这回事;只花了一点小钱事情就弄妥当了,他们觉到双层的快活,一来套上了一个教士,二来惩戒了一个德国男爵的傲慢。
赣第德经过了这么多的灾难还是跟句妮宫德成了婚,和他的朋友哲学家潘葛洛斯,哲学家马丁,谨慎的卡肯波,还有那久历沧桑的老女人,又从爱耳道莱朵的黄金乡带回了这么多的钻石,我们料想他一定会快活了吧。但是他叫那些犹太鬼子缠上了,不多时他什么都没了,就剩了那小田庄;他的夫人一天丑似一天,脾气也越来越怪癖,越不好伺候;那老女人乏成了病,脾气更比句妮宫德不如。卡肯波在菜园里做工,带了菜蔬到康士坦丁去卖,也累坏了,成天咒他的命运。潘葛洛斯也是满肚子的牢骚,因为他不能在一个德国大学里出风头。就是马丁,他认定了就是到别处去也不能见好,所以耐心的耽着。赣第德,马丁,潘葛洛斯三人有时继续讨论他们的道学与玄学。他们常在田庄的窗户外望见河里的船,满载着发判到远处去的大官,总督们,法官们,都有。他们也见着新来补他们遗缺的总督们,法官们,不久他们自己又叫发判了出去。他们也常见割下脑袋绑在木条上送去陈列在城门口示众的。这一类的景致随时供给他们谈话的资料;他们一不辩论,就觉得时光重重的挂在他们手上,无聊极了;有一天那老女人对他们发一个疑问:——
“我倒要请问你们,看来究竟是那一边更坏些,愿意叫黑鬼海盗强奸到几百次,坐臀割掉一半,愿意在保尔加里亚兵营里挨打,愿意吃鞭子,上绞,剖肚子,小船上当苦工——换句话说,愿意受我们各人受过的苦恼呢,还是愿意耽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得做?”
“这是一个大问题,”赣第德说。
“这一谈又开辟了不少的新思想,”马丁特别下一个结论,说人生在世上要不是在种种分心的烦恼中讨生活,他就懒成这厌烦的样子。赣第德不十分同意,可是他没有肯定什么。潘葛洛斯承认,他一辈子苦恼也受够了,可是因为了曾经主张过什么事情都是十二分的合适,他现在还是这么主张,虽则他自己早已不信了。
不久他们又见到一件事,更使马丁皈依他的厌世的原则,更使乐观的赣第德心伤,更使潘葛洛斯迷糊:一天他们发现巴圭德和杰洛佛理在他们田庄登岸,狼狈得不可比况。他们俩早就花完了赣第德给他们的钱,闹翻了,又合在一起,下监牢,脱逃,末了杰洛佛理和尚入了土耳其籍完事。巴圭德还想****的老买卖,可是什么好处也没有。
“我早见到,”马丁对赣第德说,“你的送钱帮不到他们的忙,只是加添他们苦恼,你是曾经在几百万的钱堆里混过来的,你和你的卡肯波,可是你们也不见得比巴圭德和杰洛佛理快活多少。”
“哈!”潘葛洛斯对巴圭德说,“老天居然把你也给送回来了,可怜的孩子!你知道你害得我少了一个鼻尖,一只眼,一只耳朵,你瞧这不是?这世界真是怎么回事!”
这一件事更使他们揣详了好久。
在他们邻近住着一个有名的****僧,他在全土耳其尊为无上的大哲学家,他们就去请教他。潘葛洛斯先开口。
“老师父,”他说,“我们来请求你告诉我们为什么天会得造出人这样子一种怪东西来?”
“干你什么事了?”那老和尚说,“你管得着吗?”
“但是,神圣的师父,”赣第德说,“这世上有奇丑的恶哪。”
“有什么关系,”那和尚说,“有恶或是有善?比如国王他派一只船到埃及去,用着他管船上的耗子舒服不舒服?”
“那么这样说来,我们该怎么做呢?”潘葛洛斯说。
“关住你的嘴,”和尚说。
“我来是希望,”潘葛洛斯说,“和你讨论点儿因果关系,谈谈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恶的起源,灵魂的性质,以及先天的大调和。”
听了这些话,那和尚把他们赶了出去,关上了门。
他们谈天的时候,外边传着一个消息说康士坦丁有两个大臣和解释经典的法官都给勒死了,他们的好朋友也刺死了。这变故哪儿都传到了。赣第德,潘葛洛斯,马丁他们回他们小庄子的时候,见一个好老头儿在他们前一座桥子棚底下呼吸新鲜空气。潘葛洛斯,他那好管闲事的脾气同他爱辩论,过去问那老头新绞死那法官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位先生说,“我从不会知道过随便那一法官,或是大臣的名字。你问的什么事我根本不明白。我敢说参预官家行政的人有时死得可怜,也是他们活该。可是我从来不过问康士坦丁有什么事情;我唯一的事情就只把我自己管着的园里的果子送了去卖。”
说了这些话,他请客人进他屋子去;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献上各种水果酿来敬客,都是他们自己做的,还有的麦酒,橘子,柠檬,菠萝蜜,榧子仁,真毛夹咖啡,不搀杂南洋岛产的次种。吃过了,他那个女儿过来替他们的胡子洒上花露水。
“你们这儿的地基一定是顶宽,顶美……”赣第德对那土耳其人说。
“我就有二十亩地,”老头说,“我同我的孩子自己做工;我们的劳工保全我们不发生三件坏事——倦,作恶,穷。”
赣第德一路回去从老人的谈话得到了深刻的见地。
“这位忠厚的土耳其人,”他对潘葛洛斯和马丁说,“他的地位看来比我们那回同吃饭的六个国王强得多。”
“富贵,”潘葛洛斯说,“是绝对危险性的,按哲学家的说法,因为,简单说,爱格朗,马勃国王是叫鸟德杀死的,阿杀罗是叫他儿子给绞死了,身上还带了三支箭伤;那拍伯王,杰路波阿的儿子,是巴沙杀死的,爱辣王是辛礼教的:阿席阿是建乌杀的;阿斯梯阿其,大连亚斯·雪脑古司的提昂尼素撒,本贝、尼罗、屋梭、维推立斯、朵米丁、英国的立卡第二、玛丽王后、爱多亚第二、亨利第二、立卡第三、查理士第一、法国的三个王、还有亨得利第四大帝!你知道——”
“我也知道”赣第德说,“我们该得栽培我们的园子。”
“你说得对,”潘葛洛斯说,“因为当初上帝把人放在伊甸园里,他是要动手做工的,这可见上帝造人不是叫他怠情的。”
“我们来做工吧,”马丁说,“再不要瞎辩了;这是唯一的办法使得日子还可以过。”
这小团体人就来合作这健全的计划,各人按各人的能耐做。他们那块小地果然出产了丰厚的收成。句妮宫德果然是丑得不堪,但是她学会了一手好点心;巴圭德做绣花,那老婆子看管衣服等等。他们各人都做点儿事,杰洛佛理都在内,他学会了做木工,人也老实了。
潘葛洛斯有时对赣第德说:
“在这所有可能的世界里顶好的一个上面,确是有一种事理的关连;你想,要是你不为了爱句妮宫德从那爵府里给踢了出来;要是你没有被人当作异端审判;要是你没有去过南美洲,要是你没有杀死那男爵;要是你没有丢掉你从爱耳道莱朵得来的一百只红羊;你就不会住在这儿吃蜜饯香橼跟榧子仁儿。”“你话都对。”赣第德回说,“但是我们还是收拾我们的园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