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照样的过去,一星期又一星期。卡肯波还是不来,赣第德一心的烦愁,他也想不到巴圭德和那修道和尚为什么没有回来谢他。
二十六
这回讲赣第德和马丁同六个生客吃饭,后来发现他们是谁。
一天晚上赣第德同马丁正要坐下去同客店的几个外国人吃饭,有一个人脸子黑得像煤渣似的走到赣第德的背后,拉住了他的臂膀,口里说:
“赶快收拾起来跟我们一块儿走;不要误了事。”
他转过身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卡肯波!除了句妮宫德见面,再没有事情能使他这样的惊喜交加。他这一乐简直要乐疯了。他使劲抱着他的好朋友。
“句妮宫德也来了,一定;她在那儿了?快领我去见她,好叫我快活死。”
“句妮宫德没有来,”卡肯波说,“她在康士坦丁。”
“喔,怎么了,在康士坦丁!可是随她到了中国我也得飞了去;我们走吧!”
“我们晚饭后走,”卡肯波说,“别的话我现在不能说;我是一个奴隶,我的主人等着我,我得伺候他吃饭哪。再不用说话了,吃吧,回头就收拾。”
赣第德这时候又是喜又是愁,高兴又见着他的忠心的代表,诧异他会做了奴,心里充满了复得句妮宫德的新鲜希望,胸口里怔怔的跳着,理路也闹糊涂了,马丁眼看着他这阵子的乱却满没有理会,同桌吃饭的除了马丁另有六个客人,他们都是到威尼市赶大会热闹来的。
卡肯波伺候其中的一个;饭快完的时候他挨近他的主人,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启禀陛下船已备齐,御驾随时可以动身。”
说了这几句话他出去了。同桌的人都觉得惊讶,彼此相互的看着,却没有一句话说,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当差的走近他的主人,说:
“启禀陛下,御辇现在泊普候着,这边船已备齐。”
那主人点一点头,那当差又出去了。同桌人期然的相互看了一阵,格外觉得诧异的样子。第三个当差的又来对他的主人说:
“启禀陛下这边不该多耽搁了,我去把东西收拾好。”
立刻他又不见了。赣第德和马丁心想,这一定是跳舞会的乔装玩意。第四个当差的又来对第四个客人说:
“启禀陛下,一切齐备随时可以启程。”
说完了他也走了。第五个当差也来对他主人说同样的话。第六个来的说得不同,他的主人正挨赣第德坐着:
“启禀陛下,他们再不肯跟陛下通融借款,我的面子也没有,我们俩就许今晚得进监牢,我只能顾我自己。再会吧。”
当差的全走了,剩下那六个客,赣第德和马丁闷坐着一声不响。后来还是赣第德先开口。
“诸位先生,”他说,“这玩笑开得顶有意思,可是为什么你们全装做国王?我不是国王,这位马丁先生也不是。”
卡肯波的主人先回答,说意大利话,神气顶严肃的。
“我不是开玩笑。我的名字是阿希眉第三。我做过好几年的苏丹;我的侄子又篡我的位,我的大臣全给杀了,我受罚在后宫里过我的一辈子。我的侄子,那伟大的麻木苏丹,许我为身体关系有时出来游历,我到威尼市赶大会来的。”
第二个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坐在阿希眉的旁边:——“我的名字是阿梵。我原先是大俄罗斯的皇帝,但是在摇篮时期就叫人家篡了位去。我的爹娘都叫关在牢里,我就在那里受我的教育;只是我有时可以出来游历,同伴的都是看着我的;我也是到大会来的。”
第三个说:
“我是查理士爱多亚,英国的国王;我的父亲把他所有法律上的权利移交给我。我为保障我的权利曾经打过仗,我的八百多臣子全叫他们给绞的绞,淹的淹,分尸的分尸。我也下过监牢;我是到罗马去拜会意大利王,我的父亲,他同我自己和我祖父一样也是叫人家赶跑的,我在威尼市也是到大会来的。”
第四个说:
“我是波兰王;战争的结果剥夺了我所有继承来的版图;我的父亲也遭着一样的变故;我也学阿希眉苏丹,阿梵皇帝,查理士爱多亚王,他们的榜样,听天由命,但凭上帝保佑;我也到大会来的。”
第五个说:
“我也是波兰的国王;我叫他们赶过两次;但是天又给了我另一个国度,在那维斯丢拉河的两岸,从来撒玛丁的国王做得没有像我一般好;我也是悉听天命的,我到威尼市也是来玩儿大会的。”
末了轮到第六元首说话:——
“诸位先生,”他说,“我比不上诸位的身分大;但我也是一个国王。我叫梯摇朵,考西加岛上公选的国王;我也曾经享受过元首的威风,但现在人家不把我当一个上等人看。我自己铸造过金钱,但现在我连一个大都不值;我有过左右丞相,但现在连个当差都几乎没有;我曾经看我自己坐在国王的宝位上,我也见过我自己坐在伦敦一个普通牢狱的稻草上。我只怕我在此地又得受到同样的待遇,我到此地来,同你们诸位陛下一样,也是赶大会看热闹的。”
前面那五个国王听他这番诉苦,十分的表同情。他们每人掏出二十块钱来给他买布做衣服穿;赣第德送了他一颗钻石,值二千块钱的。
“这位平民是谁呀!”那五个国王相互的说,“他能给,而且他真的给了,一份礼比咱们的高出一百倍?”
他们吃完了饭正站起身,屋子里又进来了四位爽朗的贵人,他们也是为战争丢他们各家的领土,也到威尼市来开会。但是赣第德再没有心思管闲事,他一心就想上海船到康士坦丁去寻访他的情人句妮宫德。
二十七
这回讲赣第德坐船到康士坦丁。
那忠心的卡肯波早就跟阿希眉的土耳其船家说好准赣第德和马丁一起走。他们对那可怜的贵人尽了敬意。
“你看,”赣第德在路上对马丁说,“我们同六个倒运的国王一起吃饭,其中有一个还得仰仗我的帮助。在我倒不过丢了一百头羊,现在我不久就可以拉着我的句妮宫德了。我的亲爱的马丁,这一次又是潘葛洛斯对了;什么事情都是合适的。”
“但愿如此,”马丁说。
“但是话说回来,”赣第德说,“我们在威尼市碰着的事情实在有点希奇。从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六个废王一同在一个客店里吃饭。”
“按我们向来的经验,”马丁说,“那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奇怪,国王被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我们有跟他们同饭的光荣,那更是值不得什么。”
他们一上船赣第德就飞奔到他那老当差朋友卡肯波那里去,抱着他直亲。
“好了,”他说,“这回可以听听句妮宫德了。她还是她原先那美吗?她还爱我不?她好不好?你一定替她在康士坦丁买了一所王宫不是?”
“我的亲爱的主人,”卡肯波说,“句妮宫德在百罗朋底斯的河边上洗碗,她的主人是一个亲王,他一共也没有几只碗;家是一家旧王族,叫脑高斯奇,土耳其王在他的亡命期内给他三块钱一天。但是最伤心的事情是她已经没了她的美貌,现在她已变成怕人的丑了。”
“得,管她是美是丑,”赣第德回说,“我是一个说话当话的人,爱她是我的责任。可是她有了你带去给她那五六百万怎么就会得那样的狼狈?”
“啊!”卡肯波说,“我不是给了那总督二百万才得他的允准我带走句妮宫德,剩余的不是叫一个海盗狠狠的全抢了去?那海盗不是带着我们到马达朋海峡又到米罗;又到尼丹利,又到麻马拉,又到司寇泰利?结果句妮宫德和那老女人伺候上了我方才说的那亲王,我做了这退位的苏丹的奴隶。”
“怎么,就有这一大串的奇灾!”赣第德叫说,“可是话说回来,我身上总还留着几颗钻石;买回句妮宫德总还容易。可是她变丑了,这事情有点儿惨。”
他转身向马丁说:“现在你看谁是顶可怜的——那苏丹阿希眉,俄皇阿梵,英王查理士爱多亚,还是我自己?”
“我怎么知道!”马丁回话,“我钻不到你们的心窝里去怎么会知道?”
“啊!”赣第德说,“潘葛洛斯要是在这儿他准知道。”
“我不知道,”马丁说,“你的潘葛洛斯用什么砝码来衡量人类的不幸,能公平的估定人们的苦恼。我敢于说的无非是,这世界上尽有几百人比那查理,阿梵皇帝,或是阿希眉苏丹苦恼得多的多。”
“那倒也许是的,”赣第德说。
过了几天他们到了波斯福鲁斯,赣第德先付了一笔钱替卡肯波赎身。这完了,他就领了他的同伴另雇一只划船,到百环朋底斯沿岸去访问句妮宫德的下落,不论她变成了怎么丑法。
水手里面有两个奴隶划得极坏,他们那莱梵丁船主时常拿一根牛鞭打他们****的肩膀。赣第德,不期然的,对这两个挨打的奴隶看得比其余的划手更注意些,心里也替他们可怜。他们的面目,虽则破烂得不成样,很有点儿仿佛潘葛洛斯和那不幸的教士男爵,句妮宫德的哥哥。这更使他感动伤心。他益发注意着他们。
“真的是,”他对卡肯波说,“要是我不会亲眼看见潘葛洛斯绞死,要是我没有亲手杀死那男爵,我简直会信那两个划船的就是他们哪。”
一听着提到男爵和潘葛洛斯的名字,那两个船奴突然叫了一声,板住他们的身体,掉下了他们手里的桨。那船主奔过去拿牛鞭痛抽了他们一顿。
“别打了!别打了!先生,”赣第德叫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
“什么!这是赣第德!”两个奴里的一个说。
“什么!这是赣第德!”还有那一个说。
“这是梦里?”赣第德叫说,“还是醒着?我不是坐着一只划船吗?这难道就是我亲手杀掉的男爵?这难道就是我眼看见绞死的潘葛洛斯?”
“正是我们俩!正是我们俩!”他们回说。
“好了!这就是那大哲学家吗?”马丁说。
“啊!船老板,”赣第德说,“你要多少钱赎身,这位是森宝顿脱龙克先生,德国最早的一家男爵,这位是潘葛洛斯先生,德国最深奥的一位哲学家。”
“狗基督教徒的,”那莱梵丁船主回说,“既然这两个基督教徒狗子是什么男爵,又是什么哲学家,我想在他们国内身分一定顶高的,我要五万块钱。”
“如数给你,先生。立刻划我回到康士坦丁去,你就有钱拿。可是慢着;我还是先去找句妮宫德姑娘。”
可是那莱梵丁船主一听说回康士坦丁有钱拿,他早就旋转了舵,压着那一班水手使劲的划,那船就像飞鸟似的去了。
赣第德与那男爵和潘葛洛斯抱了又抱,够有几百次。
“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亲爱的男爵,你没有被我杀死?还有你的我亲爱的潘葛洛斯,你不是分明给绞死了怎么又会活了呢?你们俩怎么又会上了一只土耳其划船?”
“那么我的亲妹子的确也在土耳其?”那男爵说。
“是的,”卡肯波说。
“那么我真的又见着了我亲爱的赣第德,”潘葛洛斯叫说。
赣第德介绍卡肯波和马丁给他们;他们彼此都抱了,一起说着话,那船划得飞快,不多时就靠了口岸,赣第德立刻找了一个犹太,拿一个该值一百万的钻石换了五十万现钱,那犹太还扯着阿伯拉哈姆赌咒说这买卖没有多大好处。他就给潘葛洛斯和那男爵赎了身。那大哲学家拜倒在他的恩主的面前,流的眼泪把他的脚都给浸透了;那男爵点头谢了他,答应一有机会就还他这笔钱。
“可是是真的吗,我妹子也在土耳其,”他说。
“再真没有了,”卡肯波说,“因为她现在一个破落亲王家里洗碗哪。”
赣第德又去找了两个犹太来,又卖几颗钻石给他们,他们一起又坐了一只划船去替句妮宫德赎身。
二十八
这回潘葛洛斯和那男爵讲他们的经过情形。
“我还得求你一次饶恕,”赣第德对男爵说,“你的大量,神父先生,我当初不该把刀捅穿你的身子。”
“再不用提了,”男爵说,“我也太莽撞一点,我得承认,但是你既然要知道我怎么会流落到做人家的船奴,等我来告诉你。那回你伤了我,倒没有事,一个大夫替我治好了,后来我叫西班牙一队兵打了,把我提了去,拿我监禁在善挨诺司爱依莱斯,那时候我的妹子起身离开那里。我求得允许回罗马到我们的将军那里去。他们派我到康士坦丁在法国公使那里当一个差事。我才到八天,一晚上碰见一个年轻衣可葛朗,他样子长得顶漂亮。天气正热,那年轻人要洗澡,我也赞成。我可不知道一个基督徒要是被人发现跟一个回教徒裸体在一块儿,他就犯了顶大的罪。一个判官打我一百下脚底板,又罚我到划船上当奴隶。再要不公道的事我想是没有的了。可是我倒乐意知道我的妹妹怎么会一个人避难到亲王家里去当下女。”
“但是你,我的亲爱的潘葛洛斯,”赣第德说,“我怎么的又会见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