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荣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江波睡在她家里打呼噜，她去办公室找洪青。夜色如水，月光很美，她也没心情欣赏。她一路疯狂地赶路，到了洪青的办公室门，她疯了似的敲那，那门不是门，那好像是一堵铁墙，无情地挡住了她。后来江波和景枝找来时，玉荣已虚脱了。江波和景枝把玉荣弄回家去，给她灌了一杯热牛奶，她才慢慢地缓过气来。玉荣追着问江波的下落，江波却是一脸的茫然。他把洪青弄丢了，他供出了他和洪青挣钱的过程，供出了洪青让地下赌城的老板砍掉手指的经过。当时玉荣和景枝傻了，望着江波的两片嘴唇翕动出声，竟觉得那是苍蝇在嗡嗡地叫，苍蝇的叫声是讨厌的也是无意义的。可江波的两片嘴唇却是有意义的，也是珍贵的。原来洪青给羊圈户主的那些钱都是在地下赌城靠赌博赢的啊，为此他还失去了他的五个手指。
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这样让人想不通？一个国家公务员居然跑去赌钱，他有没有一点法律观念？他这样自我毁灭，他对得起谁？玉荣喃喃自语，他怎么可以去赌？他怎么可以到那种地方去赌钱？他怎么可以不顾后果和黑社会组织纠缠在一起？江波说，他也是误闯进去的。玉荣说，进去了就可以去赌吗？他怎么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他怎么能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他难道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吗？江波吼了一声，够了，你说那么多顶什么用？你们是夫妻，他宁肯断掉手指也不愿用你的钱去还赌债，当时那黑了心的家伙是要卸他一条膀子的，我苦苦求洪青，让我来找你要钱，可他宁肯卸掉一条膀子也不愿我找你要钱，这是为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你现在还说出这么多费话，有什么用？
玉荣脸色惨白，眼睛发直，直直地盯着江波，脸部的肌肉滚珠似的来回抽动。景枝吓了，她喊起来，江波，你疯了，你这是为谁报仇雪恨呢？你们男人都这副德行，出了事就怨在女人头上，你也不想想，洪青要是肯用玉荣的钱，她能不给吗？江波被老婆凶了几句，就低着头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洪青是我弄丢的，我去找吧。江波走后，景枝抱着玉荣的头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洪青只是丢了手指、丢了工作，他没有丢掉生命。玉荣听不到景枝的话，景枝说了很多话，玉荣一句都没听进去，江波的那几句话却一直在她的脑子深处回响，盘旋，她真正地感到脑子炸了是什么样子。
现在，寻找洪青成了玉荣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百花园”已经离她非常地遥远。她不看电视，她听卉铃和小秀说，那个马翠花在电视上说“百花园”的坏话，“百花园”最近门庭若市，却都是来问马翠花在电视上亮相的事情，真正的顾客没几个，就是有几个真正的顾客，也被这些带着很多问题来问的人给吓走了。玉荣心里明白，她不管“百花园”是不明智的，可她真的是没精力管，她动一下都有一种钻心的痛感。她每天都出去找洪青，江波和景枝也帮她找，洪青的朋友那里都找了，洪青的朋友的朋友的那里也找了，一点线索也没有。在寻找洪青的过程中，玉荣在街头偶遇一个老道，老道像一尊化石坐在人流量最大的东街化缘。玉荣给了他十块钱，玉荣向前走去。老道喊住了她，老道说，看上去施主满腹心事，是不是你家丢了什么？玉荣站住说师傅你说我家丢了什么？老道说，我看施主是丢了家里的主心骨。
玉荣一下被老道说中，竟有点不知所措。老道说完不再理睬玉荣，他忙着向过路的人化缘。玉荣站在一边给景枝打了电话，电话上没说清什么，景枝匆匆忙忙赶来。景枝以为是有了关于洪青的重要线索，没想到是一个老道扰乱了玉荣的心。玉荣拉着景枝问老道，老师傅，您能帮我找回主心骨吗？老道眯着眼说，有这个可能，难度很大。景枝冷眼看着老道说，你有什么办法？老道说，我可以用金箭射回。景枝说，一个大活人，你用金箭射回？景枝的目光锐利地射向老道，老道却平淡地说，家里人老想让他回来，我肯定可以帮她射回来。景枝说，你怎么射？老道说，天机不可泄露。
景枝说，那你就坐在这里骗别人吧。景枝说完就拉了玉荣走，她说玉荣简直是昏了头，脑子和婴儿的没什么两样。玉荣听着景枝一路数落不吭声，心里却想早知道不叫景枝来，她可以让那老道用金箭射一下，也许洪青就回来了。她当时想，不管老道是否是骗子，她也该试一试。如果是骗子，他骗走的也就是一笔钱。如果他不是个骗子而是一个道行很深的人，说不定他就有办法让洪青从那岁月的深处突现。
玉荣却不能把这话说出来，她知道说出来景枝就会跟她吵起来。玉荣心里一直放不下老道说的那个金箭，玉荣虽然想像不出那金箭的样子，她却指望老道能用那金箭把洪青射回来。第二天她一个人又去那地方找老道，老道已经不在了。玉荣在那地方待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
随着寻找洪青的过程无限地拉长，玉荣也越来越绝望了。
她从自己的面相上看不出人生前景的凶吉，她只能在寻找洪青的过程中和命运之神做最大限度的抗争。她在绝望中不放弃希望，找不到洪青她什么事也做不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夜，天亮时玉荣接到姨妈的电话，说母亲突然发病住院了。玉荣忙赶到医院去。玉荣想起自己很长时间没去看母亲了，她心里充满了自责和难过。她和洪青的事闹到今天这个样子，母亲还不知道呢。对母亲而言，玉荣是个不孝顺的女儿。当初为肖风的事母亲跟着她丢尽了脸面，还提心吊胆地怕她想不开自杀。后来她三十岁了还成不了家，母亲跟着她被世俗的目光所关注，很多的日子里她低着头暗暗地垂泪。母亲因为玉荣这个残疾的女儿经受了人生太多的苦难，玉荣本想尽自己的能力让母亲安度晚年，可她总是力不从心。这日子可真是黑色的日子，玉荣的心在两处，一处在洪青身上，一处在母亲身上，一个人的心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拉锯，血淋淋的。玉荣在医院的走廊碰到要去打开水的姨妈，姨妈看见玉荣就哭了，她说你妈她命苦啊。玉荣深有同感，苦瓜结的苦果子，苦娘养的苦女子。玉荣很想和姨妈抱头痛哭，可这是医院，玉荣把眼泪咽回了肚里。姨妈说，你进去好好给你妈说，别让她再生气了。
母亲是听了关红和关月的话一口气憋了过去犯病的。
关红和关月为了达到跟玉荣借钱的目的，就把玉荣和洪青离婚的事说给了母亲。玉荣不知道关红和关月还说了什么严重的话，反正肯定是不怀好意的话。母亲在医院醒来，她不看玉荣，她把后脑勺给玉荣看，她看射在窗台上的那缕网状的阳光。玉荣久久地看着母亲挨在白枕头上的后脑勺想起了远在国外的弟弟玉林和已经去世八年的父亲，她的眼泪就静静地流了下来。玉荣觉得自己的眼泪流了一个世纪，母亲的后脑勺还是一动不动地搁在那里，玉荣吓了一跳，莫不是母亲又昏了过去？玉荣忙绕过去，母亲的眼睁着，仍看那缕网状的阳光，其实那阳光早不在了，她宁可看那看不到的东西，都不愿看玉荣一眼。玉荣心酸地说，妈，我并没有跟洪青离婚。母亲眼球动了一下，母亲仍没说话。
玉荣说，妈，我真的没有跟洪青离婚，你要相信我。母亲说，你没离婚，洪青怎么不来看我？玉荣说，他出差了，走了好几天了，他们镇上的干部都出去追款了。母亲说，你的话我不能信，你就给我省省心吧，离开了洪青，你怎么办？你让妈死不瞑目。玉荣一时伤感得说不出话来，母亲的意思她明白，像她这样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能嫁人就是烧高香、叩响头了，怎么还要弄闹离婚这档子事？她离得起吗？
离了还有男人会要她吗？离了她的后半生怎么过？无论如何，上天已经很照顾她了，让洪青这样一个男人娶了她，她该紧紧地抓住他不放才对。可是母亲怎么就不明白，男人不是一件东西，他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他的躯体是有形的，他的感情是无形的，有形的能抓住，无形的再怎么努力也是无法把握的。玉荣知道自己不能给母亲说这些话，她只能一再地向母亲保证，妈，我真的没和洪青离婚，那是一时生气说的气话，你知道的，好多夫妻都是这样，景枝不也这样，她天天吵着和江波离婚，过了十几年不是还没离吗？
母亲松懈的眼皮耷拉下来，好一会儿没说话。玉荣说，妈，要不我打电话把景枝叫来？我的事她最清楚了。母亲知道景枝是玉荣的死党，问她也是白问。母亲说，关红说你用四十万跟洪青买了一张离婚证书，是不是那个骗了你的肖风又回来了？你为了他跟洪青闹离婚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也几十岁的人了，明知道肖风靠不住，你还想上第二次当，你还要向火坑里跳，你还要拿出四十万离婚，你还有没有脑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妈的？玉荣明明知道母亲说得不对，可她就是有一种被母亲说中的感觉，她的脸竟火烧火燎的，羞愧得不行。母亲说着哭了起来，你爸死得早，你弟弟又不在，你再出了事，让我一个死老婆子怎么办？
肖风不是害过你一次吗？你为了他竟和洪青离婚，他要是再不要你，你还要为他去死对不对？我真是白养了你，我这次和你一起死，反正你弟弟也不回来。玉荣也哭起来，她抓住母亲的手哭着叫道，妈，事情不是这样的，真的，事情真不是这样的，我不会和洪青离婚的，我真的不会和洪青离婚的。母女俩哭的时候，关红和关月陪着姨妈从外面进来。
姨妈说，玉荣，你这是咋啦？咋让你妈这样伤心？都是关红和关月不好，她俩不该说那些没盐的话，你就多担待些，给你妈说清楚了，你妈气一消，心一顺，病就好了。姨妈接着又对玉荣的母亲说，老姐姐，你也别钻牛角尖了，现在年轻人的事哪是我们这些老糊涂蛋管得了的？你看看关红和关月，她俩做的那些事，羞先人呢，羞祖宗八代呢，我都没法管，我管不了，我也不能把她俩捏死，随她们去吧。玉荣可好多了，她的“百花园”多有起色，她不是还没跟洪青离吗？
她现在不离了就行了，还不是好好过她的日子，你就别再生她的气了。关月说，妈，你怎么这样说我们？我们怎么羞先人了？我们又怎么羞祖宗八代了？姨妈说，你给我闭嘴，不是你们来说玉荣的坏话，你大姨怎么会住到医院来？关红说，妈，我们也是好心，我们怕表姐用四十万买一张不值钱的离婚证嘛！玉荣为了息事宁人，就说，洪青不要我的四十万，他也不跟我离婚，我现在也不离了。她说这话时想到了洪青写给她的那份离婚协议书，她的心猛烈地被刺了一下，脸色就灰暗下来。母亲说，玉荣，妈老了，妈是为你好，你要是还体谅妈的一番苦心，你就去把洪青找来，妈对他说句感激的话。玉荣面有难色，她心想，妈感激洪青，是感激他没有把她的女儿扔掉，是感激他给了她女儿一个家，是感激他给了她的女儿一份婚姻，母亲的感激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一个身患残疾的女人的无奈和悲哀，说明了一个坐在轮椅上求生存的女人的艰辛和挣扎，这样一个女人，要想维护一个家庭的完整，不光自己要失去尊严，还得搭上母亲，让母亲低声下气去感激收容她女儿的男人。这世界怎么了？难道玉荣就该活得这样惨？可是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玉荣为了一份执着的真情，为了一个女人的自尊，为了维护感情的纯度，她用四十万赌了一把，结果，洪青就丢了手指丢了公职还留了离婚协议书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玉荣真的是不想失去洪青，她的本意并不是想跟他离婚，可是丢了丈夫，她就是浑身是嘴也没法对母亲说清楚。玉荣伤透了心，她又不能对母亲发脾气，她只能对母亲说，妈，你就放心养病，我去把洪青给你找来。玉荣说完就出了母亲的病房，她不能在那里多待一分钟，再待下去她就会受不了，也许她会对母亲说出一些难听的话。玉荣出了母亲的病房，以为可以喘口气，可是关红和关月追了出来，阴魂一样跟着她，让她根本喘不了气。她俩一左一右跟着，像是要绑架玉荣。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她们还嫌害玉荣不够，她们搬弄是非让一个老人生病住院，现在还要来纠缠一个身心俱脆的女人。
玉荣真想大喊一声，让她们滚远点。可她就是喊不出口，她想走快点，可是她的轮椅不是飞机，她只能和这两个女人同行。
关红说：表姐，我向你借贷的事，你考虑好了没？
玉荣说：我不放高利贷。
关月说：玉荣姐，你就帮我们一把，你不帮我们，这次我们可真的活不成了。
玉荣说：你们想让我怎么帮你们？
关红说：你就成全我们想干大事的心愿，我们去西安和成都考察过了，开上档次的网吧绝对赚钱，你就把你那四十万贷给我们吧。你放心，我们每年还可以给你分红利，你不会吃亏的。
玉荣说：你们有完没完？你们什么心思我真弄不明白，我向你们借贷四十万，你们能借给我吗？刮风吃炒面嘴咋能张开？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们想借就能借了去，这不是梦想天上掉馅饼吗？
关月说：玉荣姐，你这话就不对了，要是你落难了，我们有四十万，我们不借给你我们不是人。
玉荣说：问题是像我这样的人，一步一个脚印，就是落难了，也不会向你们张口的。你看看你们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年年都在开公司，你们跟了多少男人，你们破坏了多少个家庭，你们欠了多少账，你们挥霍了多少钱，你们的亲娘现在都是我在为她养老，我怎么能够放心把自己苦苦挣来的钱放到你们手里？再说了；我替你们养活老娘，我已经很对得起你们了，你们还缠着我不放做什么呢？你们为了借钱，在我妈面前搬弄是非，气得她老人家生病住院，你们还好意思再提借钱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