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你有兴趣的时候可以去找我,我可以为你免费做皮护。女人回过头,我叫徐风玉,你能免费为我做多长时间?玉荣说,一年如何?前面的徐风玉转身走了,她小声说,一年?一年这女轮椅”要损失多少钱啊!玉荣没听见徐风玉的这句话,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觉得她跟这叫徐风玉的女人有缘,她很羡慕风玉的哭声。那在树林中回荡的哭声似乎把什么苦难都淡化了,也许人的一生真该淡化掉很多的东西。
路上有了行人,一些扛着锄头的人停在玉荣的轮椅旁看稀奇。他们看轮椅,玉荣看天空,她想起那满天的紫色,就把现实和梦境混淆了。她看见了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小女孩,小女孩提着草筐子跟在一个农妇的身后,小女孩走过轮椅时伸手摸了一下轮椅的后背,她抓住了女孩的手,她想对这个小女孩说说话。女孩的妈妈在前面喊,女孩挣开她的手跑掉了。她呆呆地看着女孩跑走,她竟然没记住女孩的模样,只是记住了女孩的手留在她手中的感觉。那感觉是柔软的,也是虚无缥缈的。
她看着女孩远去消失,她一个人在那条小道上静了一会儿。小道上的人多了起来,全都是下地干活的农夫村妇,他们全都好奇地看着玉荣,其实是看着她的轮椅。她的轮椅是从国外带来的,有着非常先进的功能,外观也很惹眼。
她受不了这种观望,只好再一次从这里逃开。
她来到百花园美容护肤中心时,她的徒弟们早已开始工作了。几个躺在护肤床上的老顾客向她打招呼,她脸上浮出笑容一一和她们联络感情。可她觉得她的笑容不自然,有点假,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那种,她和顾客的情感是真诚的。现在因为笑容的假,她心里有障碍,她失去了往日的那种自信:她匆匆地逃避着顾客的热情,一头扎进了她的工作室。她的工作室里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穿着工商局的服装。她问,来了?那两个人有点不适应,不知道说什么。玉荣说,上半年的税我们全部交清了。说着她就把各种票据摆在桌子上。胖男人说,我们不是为这个来的。玉荣说,那你们……瘦男人忙说,是这样,一位女同志在你们这里文唇线,嘴唇发肿起泡,告到了我们那里。玉荣说,噢,是这样,那位女顾客来了吗?胖男人说,她不敢见人,不出门。玉荣说,漂印红唇,嘴唇发肿是正常现象,几天就好了,至于起泡,她肯定是没按我们的要求去做,起泡现象一般是吃了辣椒引起了感染,不过没关系,吃点消炎药就好了。玉荣说完话,把摊在桌面上的票据收起来,她想起了离婚的事和洪青向她索要的四十万,她就坐在那里发呆。
她的工作室飘起了烟雾,烟雾飘到她的眼前,呛了她一下,她一咳嗽回过神来,发现那一胖一瘦的男人仍阴险地坐那里吸烟。她说,怎么,还有事吗?胖男人扔掉烟忽然站了起来,你就这么把我们打发了?瘦男人说,人家那女同志还要索赔呢,人家好端端的嘴让你们给弄成个鸡屁股,你说人家能放过你们吗?玉荣这才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两个男人,她发现他俩都是那种不好惹的主,那吊眼角明显就是个小人。多年生意场上的经验使她学会了看面相,她知道她不能得罪这两个小人,他俩是来这里捞油水的,捞不到油水他们是不会罢休的。玉荣说,那位女顾客准备索要多少?
玉荣说着这样的话就把两个红包从桌子的这边推到那边,红包借足惯力滑到了那俩人的怀里。那俩人飞快地把红包装进了兜里,就起身打着哈哈告辞。玉荣对着他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她发现她看轻这些男人的同时也轻视着自己。
徒弟小秀进来说,师傅,来了一个男人要洗面。玉荣说,他不知道我们只接待女的不接待男的吗?小秀说,他说他知道,但可不可以为他破例,他说你只要见了他,你就会为他破例。玉荣说,我不想见他,你让他走吧。小秀出去一会儿,进来说,他走了,他要求我把他的名字转告你,他说他叫肖风。玉荣听到这个名字时全身竟然哆嗦了一下,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心智混乱,这叫肖风的男人不是空穴来风,他是乘着一阵好风从天空吹下来,又这样吹到她的“百花园”,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失踪了十几年的男人回来了,她不用去航海,不用到很远的地方去,她只用她的眼睛就可以看到他。但她拒绝看到他,她没有让小秀去把他追回来。新伤旧伤一起向她涌来,折磨着她的肉体,也折磨着她的灵魂,她觉得自己一生没有对不起哪个男人,而这些男人都这样对她。肖风很多年前在和她订了结婚的日子后突然无缘无故失踪,丢下她让她面对发出去的一百多张结婚请柬欲哭无泪,让她独自一人承受人们的嘲笑和白眼,独自一人承受心灵的创伤和疼痛。十几年后他居然找上门来,还敢回来面对她。他凭什么想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就消失,想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就出现?他以为人心都是铁打的?他以为那种隐在肉体和心灵深处的伤痛结了疤就会重新长出新鲜的血肉?而现在,洪青和她做了七八年的夫妻,想离婚竟向她索要四十万,他的面目现在暴露无遗,他当初就是为了钱才跟她结婚的。她本来是会看面相的,当初怎么就看不清洪青的面相。她觉得她全身是伤,她恨这两个男人,她现在心中全是燃烧的火焰,她见谁的心思都没有。她知道这种情况下把肖风追回来,她的生活就是不想发生变化也得发生变化,而且还是天翻地覆地变化。她现在还没有想好,她的脑子被洪青索要的四十万元离婚费搅乱了,盘旋在脑子里想不开想不透想不明白,可她无可救药地要想这件事。她早晨把洪青锁在了屋里,她心里难受得要命,她想找个人说说这种难受劲,可是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听她诉说的人。
也许想听她诉说的人很多,但看她笑话的人更多,她不想把她婚姻的失败呈现给更多的人看。这么多年来,她呈现出去的太多太多,先是她坐着轮椅把自己腿的残疾呈现给大街小巷,呈现给熟悉的人,呈现给陌生的人。她呈现出去了,她的心却无法承受各种各样的目光,自卑和自尊交替挤压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早晨她追赶那个叫徐风玉的女人,她听了徐风玉的哭声,她就想找她聊聊,是风玉的哭声让她有了呈现自己的勇气,她竟然荒唐地认为,能放声大哭的女人才是可以信赖的。她为了满足自己的诉说欲望,竞用免费一年做皮护的承诺来诱惑那个叫风玉的仍然陌生的女人,但那女人不领她这份情,这让她很沮丧。
过了一会儿,小秀又跑进来,大声说,师傅,来了一个女人,她说你要给她免费做皮护,卉铃问了她几句,她就和卉铃吵起来了。玉荣知道是那个叫徐风玉的女人,她还是经不住占小便宜的诱惑,最终跑来了。玉荣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心里透不过气来的那种感觉有点松动,和风玉相比,她内心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优越感。一个能在小树林里放声大哭的女人和一个在心里悄悄哭泣的女人相逢,毕竟还是可以靠近的,不管以什么方式靠近,不管结果会怎样,这种靠近总是有意义的。
玉荣随着小秀去了护肤房,卉铃已经动手往外推徐风玉,俩人撕扯着。玉荣喊卉铃放手,卉铃气哼哼地甩开手站在一边。风玉看见玉荣,她盯着玉荣看,那目光冷嗖嗖地往外冒气泡。她是想看看这个“女轮椅”说话算数不算数,其实她知道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这样的地方不是她这样的女人随便出入的,这里高昂的费用曾让她望而却步。她现在之所以能大着胆子进来,除了“女轮椅”的承诺外,她是想来这里吵一架的,她就是想和有钱的女人吵架,出出心中的恶气。以前她只知道哭,现在她试探着又走出了一步,她想吵架,虽然是和不相干的人吵架,她也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玉荣平静地望着她,她眼中虚拟的气泡消失了。她是个纸老虎女人,她来势汹涌,退潮也很快。玉荣知道,这样的女人太好打发了,她在寻思,是把她打发走呢还是实现自己的承诺免费为她做一年皮护。她的麻烦事本来够多了,这徐风玉却是她自己从小树林边找来的麻烦,难道她真的能跟这个女人成为朋友?她怎么现在觉得是那么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可以倾诉的朋友的。
卉铃说,师傅,你看看,现在什么样的人没有,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免费做一年皮护,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真是穷疯了,没钱还想美,亏她说得出口。
卉铃望着玉荣,满脸的不高兴,她把心中的委屈淋漓尽致地呈现在师傅面前,她希望师傅把这个厚脸皮的女人打发走。卉铃一向瞧不上讨价还价的女人,但来这里的女人除了几个款姐、富婆外,没有不讨价还价的。款姐、富婆总是少数,大多数的职业妇女和无职业妇女总想来这里过把瘾梦想把自己变成美女,卉铃的每一天就在这种讨价还价的过程中消磨掉了。卉铃是百花园美容护肤中心的元老,三十岁的老姑娘,没看透男人,却自以为看透了女人。她觉得美和丑都是天生的,都是爹妈给的,你无论如何努力都是白搭,可笑的是天下女人总是愚蠢的,漂亮的还想变得更漂亮,丑陋的也想变成天仙,阿猫、阿狗都想摇身一变成为靓女。卉铃知道自己不漂亮,她从来不做努力,她身在脂粉中,却是素面朝天,岁月在她身上不留痕迹,你说她二十四五岁也行,像她这样的人,老年的她和年轻的她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对于玉荣,她内心是充满了恨的,但她是聪明的,她能把这种恨进行冷处理,做到不露声色,表面上她还能对玉荣忠贞不贰,情同姐妹,这就奠定了她在“百花园”的主帅地位。当年洪青是别人介绍给卉铃的对象,洪青来相卉铃时竟然一眼看中了轮椅上的玉荣,这种结局让大家都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玉荣对洪青的表白当笑话听,笑话听得多了,俩人还是走到了一起。玉荣的腿有残疾,玉荣的脸盘长得俊,玉荣还是个有钱的女人,洪青看中的是玉荣的钱和色。卉铃就这样自我安慰着才没有和玉荣翻脸,她一直主张,女人可以在情场失意,但不可以在生活中落魄。要想做个有尊严的女人,就要在自己生活的圈子内巩固自己的地位。她是依仗了玉荣才有了自己的地位,她也不能因了玉荣失去自己的地位。
玉荣看了卉铃一眼,那眼光有点儿凌厉,她一直对卉铃的工作态度不满,无论怎样,她绝对不容许吵架的事在她这里发生。对来路不明的顾客,你只能好言相劝,但不可以恶言中伤,这是生意人能够站住脚的惟一法宝。可是卉铃就是改不了她的坏脾气,很长时间了,玉荣一直想解雇卉铃,可一直下不了决心,换掉一根台柱子,无论如何,大厦都会伤一些元气的。
玉荣冷冷地说,就给她免费做一年皮护吧,为了她有个好心情,你们还是对她服务到位,细心呵护,听明白了吗?
卉铃扬了头,鼻子直出冷气,师傅,对这样一个女人值得吗?别说她跟你没什么关系,就算她是你的亲戚又能怎样?现在的生意这样难做,又不像前几年钱那样好挣,免费做一年皮护,你充当了善人,工商税务却不饶你,你何苦要充这个冤大头?再说了,我是这里的领班,你给我定下了一年要完成的利润,免费不免费的能不能我说了算?像你这样,口一张,就给人家免费一年,我这利润还能不能完成?
玉荣听了,心里直刺得疼。卉铃说的是实话,前些年生意好做钱好挣,她苛刻地对待自己,也就积攒了四十万元,剩下的也就是这个还在运转的铺面了。以前她以为四十万就不少了,可以让她衣食无忧地走到生命的尽头。现在她才发现四十万是多么可怜的一个数字,洪青离婚就要四十万,而她再想挣四十万是多么的不容易。在那一瞬间,她真的想把这个徐风玉打发走,可是面对卉铃的质问,她又不愿意把自己说过的话不当回事。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残疾人,之所以有目前的成就,就是她远远要比卉铃这样的女人有坚如磐石的生活原则。这种品质在她身上有时候就会形成独特的人格魅力,这就是她赢得洪青的原因,也就是卉铃至今都没有结婚的原因。像卉铃这样的女人,聪明得过了头,男人最终都下不了娶她的决心。想想自己解雇她还不行,玉荣有点儿悲哀,也有点无奈。
玉荣咬着牙说,利润的事你用不着时时挂在嘴上,我心里有数,风玉一年的护肤费用我不会算到你身上的,这你放心。
卉铃心里说,你是老板,我是伙计,你说屁是香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要你能保证我的工资,我多管闲事不就成了傻瓜?忠言逆耳,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我这不是犯贱吗?
她当然没把这话说出来,心里的话到了嘴边,舌头一卷,就变了味,她说,那好,师傅当然不会算在我头上的,师傅从来都不计较什么。
卉铃内心的话有点恶毒,就像茶水里的沙子,喝进去吐不出来却又难受,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伤痛。但她没说出来,她没说出来并不等于这话就没有在她心里出现过,也不等于玉荣就没有听到。表面上玉荣没有听到这样的话,其实她嗅出了卉铃话里的味道。现在惟一能保护老板尊严的办法,就是把这个台柱子拆掉。也许卉铃是算准了自己目前还不能把她拆掉,所以才敢这样放肆。被人看透尤其是被自己的徒弟看透,心里真不是滋味。玉荣想说,你刚才骂我了,你骂我说的话等于放屁,你骂我的脸是冷屁股,你骂我放着钱不挣是犯贱对不对?你觉得你是什么人?你以为我离了你“百花园”会倒闭?你该想想清楚,我离了你“百花园”会照常营业,你离了我你去哪里找吃饭的碗?玉荣心里也窝了很多话,这些话却说不出来,她只把这些话放在心里说了一遍。但她嘴上另说了一番话,她说,行了,忙去吧,知道师傅不会计较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风玉本来是想吵架的,没想到这架吵不起来,“女轮椅”还真说话算话。风玉虽然不喜欢那个叫卉铃的女人,可她也知道有钱的女人是“女轮椅”,卉铃是在“女轮椅”手下吃饭,她就走过去拉卉铃给她做皮护,她说,老板发话了,你较啥劲,现在的老板是活阎王,你的小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卉铃讨厌地甩开她的手,风玉不看她的脸子,她笑嘻嘻地又拉住了卉铃的手,别生气,这年头生气就生病,生病没钱看,我是来占小便宜的,你可别吃了大亏。卉铃见风玉承认自己是来占小便宜的,她心里好受了点,就把风玉领到了墙拐角的一张床上。那张床一般不用,因为是备用的,临时性的,就有了许多不如意的小毛病。明明几张护肤床都空着,卉铃就是不想让风玉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