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那种华丽的紫色,紫色的云彩就那样浮浮地游动着,像要掉下来,看似快要落到她的头上了,却又游走了。
她伸手去抓,抓到了一把感觉,那感觉妙不可言。这时,忽然轰轰隆隆的声音碾过来,她竟然看到天门大开了,那真是一个门,有门楣,有门扇,两边依然是那种夺目的紫色,紫色形成了两道光柱扫射下来,就像进天门的通道。她四下望望,街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么绚丽的天空下竟然只有她一个人,真是不可思议。她被那紫色所吸引,她被这样美丽的景致所震撼,她不顾一切地向那两道光柱跑去,她又听到了轰轰隆隆的声音,她回过头,天门竟然在她身后慢慢地关闭,天门把她关在了里面。她被紫色包围着,她抓到了一把一把的柔软,这样的柔软没法形容,却烙在她心里,丢不开……
玉荣睁开眼时发现还是半夜时分,从窗户里透进些许的月光,她怔怔地,还在回想刚才看见的天门大开的景观,那震撼人心的绝妙景观让她感叹梦境的奇异瑰丽。她躺不住,倚被坐了起来,原来她拥着的就是一床紫色的被子。她酷爱紫色,从头花到服装到床上用品她都选择深浅不一的紫色。她的这种偏好让她丈夫洪青极为头疼,他说她穿了紫色的衣服看上去很恶心。他说他喜欢穿黑衣服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有神秘色彩,可以激发男人的欲望。她说穿黑衣服的女人阴险,激发男人的性欲是为了搜刮男人的钱财。
洪青说,你心理阴暗,你以为天下女人都和你一样爱钱不爱男人。她和丈夫的话题常常这样开始,然后发展到争执发展到吵架发展到打架,当然她是女人,她的腿有残疾,洪青打她不是真打,很多时候只是吓唬她一下。可这种打架的负面影响却波及后来的生活,她动不动就想到离婚的事,她想了两年,总是没有勇气提出来。其实从内心深处那隐秘的角落里,她是惧怕离婚的,生气和愤怒的时候,她显得天不怕地不怕,似乎谁离了谁都能活。可是这种所谓的勇气竟是那样脆弱,那样经不住时间的磨损。也许就是几天时间,她就从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什么都怕的女人。她快四十岁了,她没有孩子,她除了抓住钱外还有什么可抓的呢?当然是抓住洪青,他比她小八岁,他现在还是她的丈夫。她冷笑了一下,她的丈夫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呢,他近来常常喝酒,喝到醉醺醺回来。他每天都在忙,当然是忙工作,这是他说的。一个小小的公务员,有这样忙吗?傻子都会发出疑问的。他竟然就把她当成了傻子,他以为他是天下最聪明的男人,他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傻蛋。玉荣就这样边想边冷笑,后来就有些神经质,习惯性的冷笑浮现在脸上,昂扬在眉梢,挂在嘴角,活跃在心底,一层一层的,一串一串的,无处不在,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自己反正是变了样,变得模糊,变得暖昧,变得似是而非。
门响了一下,洪青跌跌撞撞地进来,嘴里喊着:老婆,开灯,我要死了。玉荣坐着不动,也不吭声。洪青自己拉亮了灯,他看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一种叫做火焰的东西,那烈烈燃烧的火焰,像要把他烧成灰烬。她的愤怒达到了极点,其实她的灵魂相当地虚弱,只不过他的肉眼无法穿透她的灵魂。他被她的样子吓住了,他的酒醒了一半,他晃晃脑袋,不敢说什么,就假装醉得一塌糊涂,跌在沙发上瘫成了一堆泥。
玉荣敏捷地上了轮椅,她的腿不行了,她却比常人更有生活的本领。轮椅上的玉荣拿了苍蝇拍子去打洪青的脸,洪青跳起来,你,你做什么?玉荣说,你每晚都是半夜才回来,你还是不是我丈夫?洪青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你丈夫,一丈之外你就管不了了。洪青躲在沙发后边,玉荣的轮椅过不去,手中的苍蝇拍也发挥不了作用,她气得全身哆嗦,就扔了苍蝇拍,捡起一只鞋向洪青扔去,结果没打着洪青,却把俩人的结婚照从墙上砸了下来。砸了结婚照,玉荣心里咯噔一下,好像心中什么地方的血管断裂了,她有一瞬问的眩晕。洪青说,你看,你看,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老头子?四十岁的人了,有你这样闹的吗?这种日子还怎么往下过?玉荣用一种阴阴的眼神盯着洪青看,洪青怕这种眼神,女人的这种眼神能穿透男人的内心,有时候还能让男人心惊肉跳。男人的内心一方面是光明磊落的,坦荡的,另一方面也是复杂的,隐秘的。光明磊落和坦荡是呈现给社会和公众的,当然也呈现给老婆,而复杂和隐秘却是自己的财富,惟独自己拥有,才使男人活得更像男人。洪青不是一个简单的小男人,他身上有一种似隐似现的霸气,他在拥有很多的时候还想拥有更多,而这种拥有与钱、与女人都无关。
洪青拒绝和玉荣对视,他把自己的复杂和隐秘冷静地包裹起来,他退到沙发的一角低着头,他困得睁不开眼,他真的很想有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可是玉荣不让他睡,玉荣不依不饶地说,你是不想过这日子了是不是?你说,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的选择了?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瘫子?你每天不回家,有什么事可以让你忙成这样?就是国家主席也有吃饭、睡觉的时候,你只不过是一个小镇的秘书,你这样忙正常吗?你说,说不清楚就别想睡觉。洪青说,明天说行吗?求你了,我实在支撑不住了。玉荣说,不行,就是死也得说清楚。洪青说,你这人蛮不讲理,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你的老头子,我们都老夫老妻了,你这样子闹,有什么意思?
玉荣说,什么老头子?你年轻得很,你比我小了八岁,你每天这样老头子、老婆子的说,你是不是在提醒我比你大了八岁呀?我是比你大了八岁,可是当初是我赖着嫁给你的吗?
洪青说,又来了,好好好,是我赖上你的,我承认是我赖上你的,这总行了吧?你让我睡好不好?我困极了。玉荣说,想睡?你一回家就无精打采的,你在外面怎么不知道困?想睡你就说清楚,你老是这样早出晚归,你是不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洪青说,好好好,我说,我这几晚上都是出去找小老婆了,行了吧?这回总该让我睡觉了吧?玉荣愣了一下,他终于把这话讲了出来,这话对玉荣打击很大,她来不及思考,她说,无耻之徒,你听着,我要和你离婚。洪青已卧在沙发上,他像是睡着了,对玉荣的话没有什么反应。玉荣气急了,过去揪住他的耳朵,你听着,我要和你离婚,我受不了这种日子。洪青的耳朵被玉荣揪疼了,他捂着耳朵转了个身,嘟嘟囔囔地说,离就离呗,给我四十万,我就和你离……四十万,哈哈哈,他妈的四十万……后面不知还说了些什么,玉荣没听清楚,她只听到洪青震天动地的呼噜声。洪青索要的四十万在玉荣心里引起了十级风暴,她瘫在轮椅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心里抽着冷气,她是再也没力气揪洪青的耳朵跟他吵了。她就那样木木地坐了很久,洪青的呼噜声令她万念俱灰。一个男人要想把一个女人打进地狱,用不着费多大力气,只是几句话的事。女人的承受能力如此之弱,是长期以来社会和男人给惯的。男人所保护的对象是妇女和儿童,男人在这种口号的倡导下完成着男人崇高的使命和扮演着丈夫和父亲最了不起的角色。男人从形式到内容对女人的保护到最终却演变成了对女人最大的伤害。女人受到伤害不知道怎样包扎伤,一头扎进心灵的地狱万劫不复。很多年来,能走出这种地狱之门的女人又有多少呢?
玉荣没有上床,她在轮椅上坐了一夜。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她想了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她什么都想了,也许她什么都没想。她想过生和死,想过地狱和天堂,想过亲隋和所谓的爱情,想过天上的云彩,想过树叶上的露珠,想过遥远天际的一颗孤独的星辰。她愣愣地坐在那里,坐在夜的寂静里,坐在时间的流动中,坐在一个酒醉的男人身边,坐在四十万块钱所制造的丑陋关系中。脑子从混乱到清晰再从清晰到混乱,那种惯性的冷笑又从阴暗的心底浮了上来,她有一种想结束什么的欲望,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结束什么。也许结束生命就可以结束一切,可是生命是可以随便结束的吗?她和洪青死了,这算什么呢?算殉情吗?这样的夫妻关系有什么情可殉。算是情杀吗?有点味道,可是她至今没见到洪青所谓的小老婆。算仇杀吗?
她和洪青不是仇恨的问题,她是太在乎他了。
玉荣的脑子里还是出现了杀洪青的念头,当然也有杀自己的想法。她先想了种种杀洪青的办法,她把一柄尖利的水果刀放在洪青的脖颈,那刀尖随着洪青的呼吸一起一伏。假如洪青翻个身,那他就会死在她的刀尖下。洪青不翻身,他就那样平稳地呼吸,和她比耐力。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可能是几分钟,有可能是几个小时,洪青忽然动了一下,她忙抽手,尖刀掉在地上,她望着那刀发呆,她的手剧烈地抖动着,身体也打着寒战。洪青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又打起了呼噜。过了很久很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玉荣再次拾起水果刀放在他的后背,找了个地方,认为从那里扎下去就会扎进他的后心窝,同样可以要了他的命。她想像着尖刀扎进他心窝的样子,涌出来一股一股的血,她会很忧伤地看着那涌动的血流到最后一滴。她真的想看看他的心是红颜色还是黑颜色,她真的不愿相信他是为了四十万块钱才跟她结婚的。洪青忽地一下又仰面朝天,竟然把那把水果刀压在脊梁骨下,嘴里叨咕了一句:老婆,水,水……玉荣手抖了一下,把水果刀抽出扔在脚下,端起茶几上的半杯残水泼在洪青脸上。洪青微睁了眼睛,张了张嘴又沉沉地睡去。
玉荣望着洪青脸上的残水慢慢被他皮肤下面的热气挥发完了,她以为他死了。她开始想杀自己的办法,她把刀子放在自己的手腕上,只要尖刀一扎,这里也会喷出鲜血,她将同样忧伤地看着这血流到最后一滴并和洪青的血流在一起,凝结成一块。但她手中的刀子还是再次掉了下去,咣当一声让她哆嗦了一下。玉荣总算明白,她没有勇气杀人,也没有勇气自杀,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她在演习。她的心在一个黑暗的隧道里如此演习了一番,她的肉体慢慢地恢复了一些气力,思维也从一个极端进入了另一个极端。
天亮后天怎么就亮了,虽然这一夜是如此地漫长,可这天亮了的感觉还是让玉荣有点感动。洪青依然没有醒过来,他还在睡,他还在打呼噜。这就是男人,他把炸弹扔在女人的身边,他也躺在女人的身边,他却不怕炸弹把他炸得血肉模糊。玉荣盯着他的醉脸看了好长时间,她想:我凭什么给你四十万?这四十万是你挣的吗?玉荣嘴角的肌肉又抽动起来,那种惯常的冷笑从心里窜出来支配了她的身心。后来,她搜走了他身上的钱和门上的钥匙,出门时,她把他反锁在了家里。她以为她把他锁在了家里,其实她只不过是把他锁在了屋里而已。家和屋是不一样的概念,而人们常常以为这是一个概念。
这一天洪青将出不了门。一个出不了门的男人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玉荣出了家门,她没有急于离去,而是坐在轮椅上在家门前待了很长时间。这里是长河小区,环境不错,小区内有草坪,有花坛,有供闲人娱乐的凉亭。小区左边是二环路,右边是美利渠,后边就和村庄连结了,有时候是一望无际的包谷地,有时候是波浪起伏的金黄色稻谷。夏天傍晚的时候,玉荣摇着轮椅,头戴一顶镶花边的白色小帽,顺着那有着乡村风格的小路慢悠悠地远去,又慢悠悠地归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远古时代一个什么部落的女王。玉荣当初花了十来万块钱在这里精心营造了一个家,不过这个家是带引号的。当初她是一个人,后来洪青和她结婚了,这个家的引号就不存在了。现在这个家不光是引号的问题,而是有了更为严重的问题,这种问题牵扯了很多东西在里面。玉荣不知道怎么办,只是知道她的家仍在长河小区8号楼6单元121室,这家里不贫乏,不单调,不混乱,按时下的话说,这是个优雅的家,这是个有品位的家,当然也是个温馨的港湾。不过这仅仅是她的感觉。玉荣很喜欢待在家里,洪青却不喜欢待在家里。洪青不喜欢待在家里,玉荣就把他锁在家里,让他待个够。玉荣知道这不是办法,但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这就是女人,女人就是这样,女人无奈和没办法的时候,从不想长久之计,而往往会按既定方针办。小区内早起的人们多了起来,玉荣不能这样望着家门发呆,她不得不离去。她的背影和轮椅都有些落寞,有些悲凉。
她的轮椅滚过她熟悉的街道。并不洁净的城区街道,每天都有新的门面搞开业庆典,鞭炮的纸屑在地上跑来跑去传递着残酷的讯息,一些人破产了,另一些人前仆后继。
人人都在奔忙,为钱的为权的为名的为利的为生计的为女人的,内心深处都存了深深的欲望。大家在欲望中挣扎,在欲望中沉浮,为的是实现更深的欲望。街道也充满了欲望,红红绿绿的还嫌不够,今天改头换面,明天又改头换面,似乎永远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轮椅同样熟悉的人,心境却是另外一副样子,心境是陌生的,别人看不出来的那种冰冷的陌生。
她的旁边有好多锻炼身体的人,一个一个跑过她的身边,她的轮椅莫名其妙地追了上去,其实她大可不必跟这些人较劲,人家又没有对她怎么样,人家也许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跑了过去。可她的轮椅还是追了上去,她超过了一个男人,又超过了一个女人,她追上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那女人也不示弱,总是领先她一步,她就总是无法看清人家的面容。女人跑到城外的一片柳树林子里,玉荣的轮椅停在树林边的小道上。她听见树林里有女人的哭声,周围很安静,那哭声就显得特别地清晰。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高,玉荣感到浑身的热度,她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她只是在听一个女人的哭声。女人的哭声持续了很久,渐渐微弱下去,后来就听不清了。玉荣想离开这里,可她就是没离开,她坐在那里发呆时,刚才那个进了树林的女人忽然又从树林里窜了出来,她一出树林就站在了玉荣的轮椅旁。玉荣才发现女人有三十多岁了,肤色蜡黄,没有光泽。玉荣在她走过时说,刚才是你在树林里哭?那女人吃了一惊,似乎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女人没回答玉荣,她仍然走她的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玉荣说,你的眼睛是红肿的,你的皮肤是松弛的,我劝你去做做皮肤护理。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了,她背对着玉荣说,做皮护管用吗?能把三十多岁的女人变成二十多岁吗?玉荣觉得不好回答,她沉吟了一下,说,我不能保证这个,但我可以保证你做了皮护至少可以比现在年轻,而且还可以保证你有个好心情。女人说,我知道你是“百花园”美容护肤中心的女老板,可我现在没钱也没心情。女人说完就向前走去,玉荣追着喊:你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