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荣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可这个男人竟然如此漠视她,如此心安理得地吃饭、喝酒、睡觉。他把这个家当什么了?他把老婆当什么了?他把家当成了餐馆和旅馆,把老婆当成了服务员和应招女。
玉荣的思维就这样一下子钻进了牛角尖,她不等他的呼噜声响起,就过去把那张离婚协议书重重地拍在洪青的脸上。
玉荣用力太猛,洪青跳了起来,你干什么?那张离婚协议掉在床上,洪青没有发现。洪青瞪着玉荣,他不知道她又怎么了。玉荣手指了一下掉在床上的离婚协议书,你真没看见?
你是真没看见还是假装没看见?洪青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从床上拾起那张纸看了一会儿,他没看明白,后来她想他是看明白了。他的脸渐渐涨红,他的手握成了拳头。他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望着他,他从这个女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个穷光蛋男人的全部卑微和屈辱。一个从穷山沟出来的男人,一个没有社会背景的公务员,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婆,哪怕当初你是多么地爱她,现在也全部变成了心灵深处那种忧郁的悲哀,这是男人的悲哀,也是所有在生活中处于劣势状态的男人的悲哀。面对这样的悲哀,男人是可怜的,但男人永远得不到同情。谁叫你是男人呢?一个悲哀的男人并不是一个没有力气的男人,男人本身固有的那种力气使他老是靠非正常的方式证明一种雄性的威风。现在的洪青就是这种样子,他真的想痛打这个女人一顿,让这个女人从皮肉的痛苦中去体味男人灵魂深处的痛苦。
可是,眼前的女人坐在轮椅上,他下不了手打她,他一直以为,她的皮肉就是他的皮肉,他打她就和他打自个儿一样。他的拳头在空中挥动着,几次都落下来了,却没有落在玉荣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坚硬的床头柜上,那床头柜一会儿竟面目全非了。洪青瞪着充血的眼睛叫喊:你他妈的这不是污辱我吗?你以为我跟你结婚就是为了你的钱?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我他妈的要女人的钱,我还是不是男人了?他的声音要掀翻屋顶,这还不够,他几下就把离婚协议书撕了,用力砸在玉荣脸上,恨恨地望着她。玉荣恐惧地低着头,她不敢望他的脸也不敢动弹,她以为她的面前是一只猛虎,说不定会吃了她。一个男人突然变成了一只猛虎,玉荣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她不知道事情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她突然很后悔自己写了那张离婚协议书。
洪青咆哮着还是不解恨,他抬脚踢翻了茶几,接着又去疯狂地喝酒,他一边喝一边说,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爱钱不要脸的人,我他妈的羞先人呢,我,我,我让一个女人这样小看,我还算是个男人吗?洪青大口大口喝酒,一瓶酒喝下去半瓶时,玉荣去夺酒瓶,洪青一胳膊把她扫到一边。他的气愤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狂怒也是真真切切的,他说,老子不离,老子不能为了钱离婚,老子不稀罕你的钱,你看你还有什么高招?洪青边喊边喝,几下就把一瓶酒喝了个底朝天。他红着眼指着玉荣说,世上有钱的女人多得很,哪像你这种女人,把四十万看得如此金贵,你以为我志向在钱上啊,狗屁,男人怎么会为了钱活着,男人怎么会为了女人活着,男人,男人是做大事的,男人,男人……洪青嘟哝着就语音不清了。由于酒精的作用,他不再是男人,他软瘫在地上,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玉荣看着这一切,她竞不知道如何收场。有些事情在发生了之后你才不希望它发生,可是已经晚了,永远也不可能挽回了。玉荣望着酒醉的洪青,她看出了他身上洗不去的风尘,他是那么可怜地伏在地上,他的脸贴在冰凉的瓷砖上,他的头发还湿湿的,他的气息时断时续,有时候那气息窝在他的喉咙深处,很长时间接不上来。玉荣想把他弄上床去,她费了不少力气都没成功。她只好放弃这种想法,她拿来被子铺在地上,用力将洪青推着滚到被子上。她给他盖了毛巾被,就这样坐在他旁边守着他。他不停地翻身,不停地滚到地上。玉荣就不停地推他,把他滚到被子上睡,也不停地给他盖毛巾被。就这样不停地折腾了一夜,玉荣一夜没合眼。洪青稍稍有点清醒时,玉荣就赶快给他做了醒酒汤。喝了醒酒汤9玉荣总算把洪青弄到了床上。
天亮了,洪青还在睡,他这一觉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才醒。玉荣的头昏昏沉沉的,可就是睡不着。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玉荣就不能去干别的事。玉荣守着洪青,守着她心中的希望。这次吵架,洪青这样对玉荣出言不逊,却使玉荣振作,几年来飘荡在她心头的阴云开始飘散。洪青不要她的四十万,也没打算跟她离婚,他把那张她想证明什么的纸撕了。一切都明朗化了,所有关于洪青的事都是她脑子里想出来的,她安在他头上想试探他。结果是这样,正是她想看到的。她算是赌赢了吗?当然算她赢了,丈夫还睡在床上,四十万也还在,婚姻也依然存在,可她心里却怪怪的,屋里的空气沉静着也流动着,就如她和洪青之间那捉摸不透的感情。这种感情时时隐现着刀锋的光芒,说不定哪天就会把各自刺得血肉模糊。玉荣想不通她和洪青的感情怎么会这样多灾多难,那刀锋的光芒在充满无穷魅力的同时也经常露出狰狞的面目。玉荣坐在床边久久地看着洪青的那张脸,那是一张还非常年轻的脸,在酒醉的睡梦中似笑非笑。从这张脸上,你看不出阴谋,看不出丑陋,看不出肮脏。
玉荣就愿意这样看着这张脸,守着这张脸过日子。
洪青睡到中午时才醒了,他睁开眼看见玉荣望着他发呆,他有些不适应,他用双手搓搓脸,又狠狠地摇摇头,像是要把脑子中的什么东西抖干净。记忆是抖不掉的,他还是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了那张污辱他的离婚协议书,想起了自己疯狂喝酒的狼狈相。他避开了玉荣的目光,他想他是没法面对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算是看透了他,她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也许怜悯是人类最伟大的情感,但洪青不需要这样的情感,这对他是一种致命的伤害。有钱的女人伤害一个穷男人时不用费什么力气,只要施舍几个钱就可以把这个男人打败。洪青对离婚的事从来没考虑过,玉荣突然拿出一张那样的离婚协议书,洪青一时接受不了。
现在他也没精神考虑这件事,他冷冷地扫了玉荣一眼,就侧过身下床穿鞋,绕过玉荣去了卫生问。
玉荣感到了洪青那有距离的目光,那目光如刀锋一样刺伤了她。她呆了一下,就赶快到厨房里给洪青做饭。饭刚做好,洪青就开门要走,他好像没看见玉荣是在为他忙。
玉荣说,饭好了,你吃了再走吧。洪青淡淡地说,不吃了,你自己吃吧。玉荣说,你还在生我的气?洪青说,我哪敢生你的气,我看你有病态的心理强迫症,你该找找心理医生。玉荣说,你才有病呢,你是工作狂。洪青说,真的,你自己好好想想,看看你的心理有没有病态。玉荣看洪青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就不吭声了。洪青说,不要紧张,我会担当扭转乾坤的角色,你该相信我有能力拯救你的。你的病好了,也就是我们离婚的子。洪青说完就走了,门悄悄地关上了,没有响声。
玉荣盯着饭菜发呆,她不明白洪青的话。过了好久后,她看着被他撕成碎片散落在地上的离婚协议书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写过一纸离婚协议书,她真的拿四十万赌了一次吗?洪青撕了它,这能说明她赌赢了吗?
当然不能说明,洪青刚才还提到了离婚的子,那子虽然是模糊的,不明确的,但它悬在玉荣的头顶,时时有发生的可能。离婚协议书的碎片在冰凉的地上躺着,是为了留下一些痕迹吗?是的,洪青撕了它,并不等于它永远就不存在了。玉荣的心和脑子一样乱,她想不清楚一些事,看来她的心理真的有点变态了。她是个身体残疾的女人。也是个心灵残疾的女人,她这样的女人竟然还要矫情,还要维护女性所谓的尊严,还要证明夫妻感情究竟有多深,不惜拿出四十万做赌注。她这样的女人有这样的必要吗?她这样的女人还想赢吗?玉荣就这样追问着这些问题,她感到疲倦,她硬支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她想她还得到“百花园”去看看。父亲说过,那“百花园”也是她的家。
门铃响了,玉荣以为洪青又回来了,忙过去打开门,她忘了洪青是不按门铃的,他有钥匙。打开门后,玉荣愕然,恍惚,还有一瞬间的眩晕。站在门外的竟然是肖风,就是那个和她订了结婚的日子突然又失踪的初恋情人肖风。他去“百花园”找她,她没见他,他居然找到家里来了。肖风静静地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目光里除了关爱什么都没有,难道他忘了他曾在结婚的前夕神秘失踪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他现在竟然这样心安理得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而没有一点愧疚的神色。他忘了她可忘不了,他当初的行为足以要她的命,她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她冷冷地回望他,她以为她的目光可以刺疼他,可他对她冰冷的目光似乎没有感觉,他依然那样温温地望着她。她和他,就这样一个门外一个门里,不知对望了多长时间。她从他眼里看不出他有什么忏悔,他从她眼里看到的是淡漠,那种从不认识的淡漠。他想进她家里看看,她没有请他进门的意思。
这时,又有一个人来找玉荣。来的竟是玉荣刚刚认识的风玉,风玉的脸红扑扑的,像是刚跑了很长的路。风玉满脸惊讶,她说,玉荣老板,你怎么在这里?玉荣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你这不是来找我了?风玉说,我,我还真的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城关镇的大秘书洪青的,有人告诉我这个大骗子住在这里,看来那人是哄我呢。玉荣心里“咯噔”
了一下,洪青成了大骗子?他骗了什么?无论他骗什么,玉荣心理上都没有准备,她不能忍受这样的事实。玉荣把肖风和风玉都让到屋里,她给他们倒了茶,她就坐在那里喝茶。大家都不说话,只有喝茶的一点声息。玉荣把一杯茶喝完,她心事重重地望着肖风,我们再约时间谈好不好?肖风点点头,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玉荣望着他喝剩的那半杯茶发呆,那半杯茶还冒着热气,可喝茶的人已不在了。
他这次的消失和多年前结婚时的失踪一样迅速,玉荣忽然很后悔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他去“百花园”她不见他,今天她又把他赶走了,至少她该问问他当初失踪的原因。他也快四十岁了,看上去吃了很多苦,沧桑了不少。一杯茶的世界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水,一种是茶叶,很容易看清,只是品起味道来有些难度,可是一个人的世界就复杂多了。
玉荣不知道肖风这次来找她的目的,她奇怪的是他面对她时竟是如此地平静,她看不透他,就像多年前她把握不了他一样,他的深厚让她无法释然,他远远要比一杯茶复杂得多。洪青也是这样,她虽然和他做了多年的夫妻,她还是无法把握他,他有时候离她很近,有时候又离她很远。
玉荣不说话,风玉就有些着急,她不时地看玉荣,看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风玉觉得这有钱的人都爱喝茶,她自个儿就不喜欢喝这带点苦味的东西,她手中的茶还有半杯呢,她一口气把那半杯茶喝光,就起身告辞,她说她还有事,她没有闲工夫坐着喝茶。风玉一起身,玉荣才发现自己慢待了客人,忙又给风玉续水。风玉捂着杯子死活不要,玉荣又端出水果招待她。风玉吃了一个桃子,自言自语说我还得去找那个洪大骗子呢。玉荣说,你已经找到了,你还到哪里去找?风玉满脸困惑,我要找的是洪青那个大骗子。
玉荣说,你就坐在洪青家里。风玉吃惊不小,这是洪青的家?你怎么在这里?玉荣说,这也是我的家。风玉不相信,你和洪青是一家人?玉荣说,我俩是夫妻。风玉说,你俩是夫妻?我怎么不知道?玉荣说,说说看,洪青骗了你什么?
风玉有点不好意思,他,他只是骗我们大家花一万块钱弄了个羊圈。玉荣说,骗你们大家?羊圈是什么意思?风玉说,你家洪秘书说大家花点钱弄个羊圈,上面就给各家补助钱买羊,可是我们村有二十几户人家都投资弄了羊圈,上面补助的钱不见下来,现在羊圈空着,大家都觉得丢人现眼。玉荣苦笑,原来是羊圈这档子事,她松了口气,她奇怪的是她刚才怎么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玉荣说,你就为这事找他?风玉说,大家天天找他,他不知躲哪里去了。有人今天才打听到他家的地址,我就找来了,不找没办法,那羊圈死放在那儿,一个钱也赚不来。
玉荣听风玉这样说,慢慢才想起来一些事。好像以前听洪青说过,这都是去年的事了,他说托西部大开发的福,好多人有了自己的羊圈和羊,也有了发财的机会。去年城关镇为配合西部大开发搞了一个项目,就是无偿地提供地方,吸引各界人员来城关镇扩建羊圈,繁殖种羊,并给予一定的资金援助。洪青热情高涨,到处游说,他鼓动大家为西部大开发做点事,也好积累点家业。一些人听了他的话,把仅有的家底投进去,到现在也没见效益。就连那个女作家空灵不也跟上洪青弄了个羊圈吗?好再空灵和风玉不一样,她不但没找洪青的麻烦,而且还真的住在羊圈边写她的小说了。玉荣有时候想,这也不是洪青个人的错。玉荣知道那些受害的群众不会这样想,他们心疼他们的钱,大家都想找洪青讨个说法,可是所有的羊圈都没有经济效益,就是把洪青杀了也不能让这些羊圈起死回生,何况大家根本就不能把洪青怎么样。项目是党委会讨论决定的,洪青只是个执行者。
这个项目一共上了二十多家,也就是修建了二十多个羊圈,有钱的人羊圈里还跑着几只羊,没钱的人守着空羊圈发愣。个人的资金投进去,而上面所说的资金援助遥遥无期。没有经济效益,这个项目算是“瘫痪”了。当时玉荣就给洪青泼过凉水,可洪青脑子发热听不进去。玉荣当时就不赞成洪青跟着蹬这浑水,最终落得里外不是人,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政绩上去了,是书记的功劳,万一出了差错,就只能让洪青这样的小秘书担着了。玉荣知道,这个账没法算,这是公家的事,群众找个人是没用的。她想把这道理说给风玉听,又说不出口。她只能说,风玉,找不见洪青,你们为什么不找书记?风玉说,也找不到,那政府楼上的人说书记下台了,洪秘书辞职去了海南。谁相信呢?一个书记说下台就下台了?一个秘书说消失就消失了?玉荣说,是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