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春沉默着和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空灵出去找老三、老四,佳音也被空灵放在车后架上捎来了。父亲仍然在里屋没出来,大家示意佳音去喊爷爷出来吃饭。佳音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还不出来,空灵去看,原来父亲睡着了,佳音拿了一根扫帚苗在爷爷的脸上挠痒痒。空灵说,佳音,你做啥?佳音摆摆手,示意空灵别说话。父亲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我根本没睡着,我是逗佳音玩呢。佳音说,好啊,你这个坏爷爷。佳音去打爷爷,并喊,二姨,来帮我。空灵笑笑,她想,有了佳音这个活宝,这顿饭吃起来就有意思多了。父亲在佳音虚张声势的追打下出了里屋来到饭桌旁,大家都坐好了,只留了母亲身边的位子,父亲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了。蒋小春把女儿佳音拉到自己身旁,她怕这个“人来疯”的女儿兴奋过度,暴露了自个儿身上的秘密。她偷偷地瞥了女儿前胸曼,还好,那里被纱布缠过,显得有些扁平。她给女儿碗里挟了好多菜,佳音,快点吃,吃完了回去睡午觉。佳音说,我今天不想睡觉。蒋小春脸一沉,老师是怎么说的?中午不睡觉下午怎么学习?空灵白了蒋小春一眼,你就让佳音好好玩儿玩儿嘛,难得有这么个机会。
蒋小春说,玩儿,玩儿大了谁养活?佳音说,不用你养活,你以为是你养活我,你拿的还不是我爸的钱,我最不爱听你说这话。蒋小春变了脸,她的怒气胀破了她的脸,她把饭碗砸在桌子上,吓人地瞪着佳音。佳音望了她一眼,无所谓的吃饭,其实她心里有点怕,可她觉得有爷爷、奶奶和几位姨,她妈不敢把她怎么样。空灵说,佳音,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小小年纪就这样伤你妈的心?佳音说,本来就是这样嘛,没有我爸的钱,她用什么养活我?蒋小春一把夺掉佳音手中的饭碗,好,有本事别吃饭,这饭还是我和你奶奶做的,你去吃你爸的钱,看你能不能长大?蒋小春动作有点猛,筷子跳起来把佳音的脸划了一下,佳音放声大哭起来。空灵去哄她,蒋小春推开空灵,拉着佳音就走。空灵拦也拦不住,沮丧地看着她们离去。
佳音一路上哭,蒋小春也不哄她,她只是快快地走路。
回到家里,蒋小春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坐在沙发上陪着女儿一起哭。她越哭越伤心,她觉得这日子简直没办法过下去,她一直以为她活着就是为了佳音,可是现在女儿跟她离心离德,女儿看重的是她爸的钱,看轻的是一个母亲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关爱。蒋小春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她想心平气和地跟女儿说说她心中的苦,可是女儿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水。蒋小春把女儿放平,给她盖了一件衣服。从女儿纯洁的脸上看,她是说不出那样伤人的话的,可是她却说出了那样令蒋小春震惊的话,说出这样话的女儿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吗?也许,她真的是不懂事,等她长大了,她就会理解母亲的苦心,她就不会用那样的话来刺伤母亲。蒋小春安慰着自己起身去厨房给女儿做饭,她做了女儿最爱吃的糖醋鲤鱼,又做了女儿喜欢吃的红烧茄子,这两种菜都特别费时间,蒋小春精益求精,尽力做得香味扑鼻。佳音醒了,早忘了和母亲争吵的事,她揉揉眼睛喊,妈,什么这样香啊?蒋小春没出声,她心里还有气。
佳音又喊,妈,我饿死了。佳音边说边来到厨房,她看看母亲的脸色,她还是想起了先前的事,她有点不好意思,她退出了厨房,她说,妈,我走学校了。蒋小春追出来,吃了饭再去。佳音做个鬼脸,急忙拿起了碗筷。蒋小春坐在一边看女儿吃饭,她自己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佳音吃饭时把什么都忘了,她也忘了看母亲的脸。
佳音吃完饭就走学校了,家里只有蒋小春一人,她把本来一尘不染的屋子又打扫了一遍,刚想去睡午觉,空灵来了,她四处看看,她没有坐下,她站着说,你们娘俩没事?
佳音呢?蒋小春说,走学校了。空灵说,佳音这孩子,胡言乱语,你在教育上有问题,找时间我和她谈谈。蒋小春说,你谈还不如我谈,她还是孩子。空灵看看蒋小春,你没事吧?我怕你一时想不开,过来看看。蒋小春说,我有啥想不开的?跟自己的女儿,天大的事也能化解。空灵说,姐,我劝你一句,要么你去姐夫那里,要么让他回来,佳音不光需要母亲,她也需要父亲。蒋小春不吭声,脸色也不好看。空灵说,得,我不说了,你跟咱妈一样不开窍。咱妈一说法轮功的坏处她就不开口,你是一说我姐夫你就不开口,可我就是爱多嘴多舌。算啦,以后你的事我不再多说,你自己珍重吧。空灵说完就走了,她可真像一阵风。
空灵走后,蒋小春好好地睡了一觉,脸色比早晨好多了。下午她去“百花园”找玉荣老板,玉荣老板不在。卉铃说,有什么事可以给我们说,我师傅这几天有事,你找不到她。蒋小春说,那就等她来了再说。卉铃说,你想等她就等吧,要是有特别着急的事,你就对我说,我也许能帮你。蒋小春吓了一跳,她觉得卉铃的话有点阴险,卉铃像是在暗示什么,难道卉铃也知道了她女儿的事?不可能,这事她只对玉荣老板说过,不会有另外的人知道的。蒋小春说,你们的减肥项目上马了没?卉铃说,上了,已经成功地把一个胖子变苗条了。蒋小春说,真的?卉铃说,你这么瘦,还想减呀?
蒋小春说,我是不减,可我有朋友要减,我朋友只想减一个地方,她胸大,穿衣服不好看。卉铃说,行,你什么时候领来?我们是承诺服务,减不掉就退款。蒋小春说,她太忙,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来。卉铃明显地有点失望,她是个急功近利的女人,比起玉荣,她少了一种商家风范。她丢下蒋小春去忙她的,蒋小春想走又不甘心,女儿的乳房现在成了她的心病,只有让女儿的乳房恢复原状,她每天提着的心才能放下来。现在玉荣老板就是她的救星,她给玉荣打手机,手机关了,她联系不上她,就只能在“百花园”等下去。
等了几个小时,玉荣老板还是没来。蒋小春去问小秀,你师傅是不是病了?小秀说,没,她家里出了点事。蒋小春说,我能到她家找她吗?小秀说,她不在家,好像住在一个朋友家。玉荣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小秀没说,蒋小春也不好问。蒋小春走出“百花园”,西斜的太阳晃得她睁不开眼,差点撞在一个人怀里。她说了声对不起,抬头却发现那人惊喜地望着她。那人说,你是蒋小春?蒋小春说,你是江波?
俩人同时笑了,都有些兴奋。蒋小春说,你来这里有啥事?
江波说,我找这里的老板玉荣。蒋小春说,你认识玉荣老板?江波说,她和我老婆关系好。蒋小春说,她不在,听说她家出了点事。江波说,不在我就不进去了,我请你喝茶如何?蒋小春说,还是我请你吧,毕竟是我欠你一份情。俩人说着进了对面的一家茶楼,茶楼环境不错,俩人心情也不错。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喝茶的情调有些浪漫和暖昧。
蒋小春和江波是高中同学,江波一直暗恋蒋小春,后来蒋小春却和刘金华结婚了。江波心里一直放不下蒋小春,但他的日子越过越没劲,他也就不好意思见蒋小春。今天是个意外,他碰到了她,就想了解一下她的近况。俩人喝着茶有些沉静,互相望望,又都移开了目光。时光飞逝,江波眼中的蒋小春仍然是那么漂亮、优雅,而且是越活越年轻了。看得出,她生活得很滋润,只是她的眼睛里好像有点雾,那雾里隐藏些什么心事,江波是看不出来的。蒋小春眼中的江波变化很大,他明显地变得粗犷了,他眼中深藏着一种落魄。蒋小春说,怎么样?我是说你生活得怎么样?江波说,还行吧,生活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不一样的是人的心境。
蒋小春说,那就说说你的心境。江波说,心境不太好,不过上天有眼,让我碰到了你,我想,喝过茶后,我的心境会跟以前不一样的。蒋小春说,不一样?是变得比以前更糟呢还是更好呢?江波说,现在还不知道,这次喝茶的感受要在下次喝茶时才能准确地说给你听。蒋小春说,我们还有下次喝茶的机会?江波说,只要你愿意,当然有下次了,我看我们俩的缘分也就是喝喝茶聊聊天了,不会有更深的发展。蒋小春心一动,你真这样看?江波说,你怀疑我会对你有别的想法?你是有丈夫的,我是有老婆的,我能对你有什么想法呢?蒋小春说,也就是,我们谁也不会对谁有想法的,我们只是喝喝茶聊聊天,我不会对不起我丈夫,你也不会对不起你老婆,这多好。江波说,没想到,我们竟然这样容易沟通。蒋小春说,真是想不到,有一天会碰到你,会和你坐在这里喝茶。江波说,这世界想不到的事多着呢。他探究地望着蒋小春,蒋小春躲开他的眼睛,她说,喝你的茶吧,这样看我,我会不高兴的。江波说,对,喝茶,喝茶最简单了,我为什么要研究你复杂的眼神呢?蒋小春不说话,她心里高兴,她的生活太沉闷了,她需要朋友,特别是需要异性朋友给予她精神上的安慰,她这一生,绝不想再跟男人有什么肉体上的瓜葛了,即使是这个江波,她也仅仅是和他喝喝茶聊聊天,他的肉体只能是他老婆的,永远是他老婆的。
属于他老婆的肉体,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洁净了。
江波不知道蒋小春在想什么,但他喜欢这种沉静。这种沉静让他有一种放松感,热茶徐徐地通过他的嘴流进他的体内,他的血变得温热起来,他忽然生出某种希望来,他觉得生活并不永远是一种样子,也许他就要时来运转,也许他在某一天也会成为生活的主角。江波这样想着时,他的脸变得生动了,他的目光也有了活力。
蒋小春被这种生动和活力迷惑了,被一个男人这样迷惑有点不妙,这好像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她来不及细想,就恐慌地起身匆匆告辞。江波有点不解,他看她这样突然地离去,有些心不甘,他追着她要她的电话号码,她说她会和他联系的。江波看着她这样消失,站在茶楼门口发了一会儿呆,自己说,见鬼,你上哪儿联系我?江波回到茶座,桌上放着一张百元钞,想必是蒋小春留下的。百元钞上有一串数字,有可能就是她的电话号码。江波另掏钱付了账,把蒋小春的钱装进了衣袋。
蒋小春从茶楼逃了出来,觉得自己有点脸红耳热。她在街上瞎逛了一会儿,才回家去。家里坐着一个中年女人。
佳音说,妈,这是我的班主任老师。那女人站起来和蒋小春握了握手,我叫景枝,今天来家访,麻烦你了。蒋小春被动地让人家握了手,心里不舒服,但她还是热情地说,景老师,您坐,说什么麻烦,您这么负责,我这个做家长的真是不好意思。蒋小春说着就去卫生间洗了手,给景老师端茶端水果。景老师不让她忙,景老师说,佳音,你去你的屋写作业,我和你妈说几句话。佳音走后,景老师说,佳音妈,你最近发现佳音有什么变化没?蒋小春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是怕景老师看出女儿胸部的变化,她慌忙说,没,没什么,小孩子能有什么变化。景老师说,佳音以前学习在班里排名第三,最近一次考试,她没及格,因我带这个班不长时间,学生的情况不大了解,我找了佳音以前的班主任,她说佳音天分很高,学习一直很好,她说出现这种不及格的现象,可能是心态的问题,要好好引导,佳音的学习成绩会上来的,所以我来做个家访,想了解一下佳音最近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蒋小春一听不是生理方面的事,景老师是来调查佳音心理方面的事,她不紧张了,她想了一下说,景老师,佳音最近老吵着要去她爸那里,为这事我骂过她几次,她心里不畅快是自然的。景老师说,孩子想她爸也是正常的,你不能骂她,你该劝她学校放假再去看她爸。蒋小春说,她爸长年在外地忙工作,佳音想去大城市上学,她爸不同意,她爸没时间照顾她,佳音以为是我不让她去,对我有意见,最近老顶撞我。景枝说,原来是这样,行,我会对佳音讲道理的,只要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在我们这个小城上学一样会有前途的,我觉得佳音她会想通的。景老师很会说话,她作为一个教师,说话相当到位。景老师说完就起身告辞,她让蒋小春快给佳音去做饭。蒋小春留她吃饭,她说她也得回去给家里做饭。景老师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蒋小春要送她下楼,她坚决不同意。她走了好久,蒋小春才把打开的门关上。
佳音听到老师走了,忙来到客厅,她盯着蒋小春说,你对景老师说了些什么?蒋小春一惊,没,我没说什么对你不利的话,我只是提了提你想去你爸那里读书的事。佳音说,我不去了,我知道我爸不要我。蒋小春从佳音说话的音调里嗅出点什么,她觉得女儿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她说,佳音,放假了妈带你去看你爸。佳音说,我不会去看他了,我和你,现在都只需要他寄来的钱。蒋小春说,这孩子,咋这样说话?佳音说,我不说话了,我要吃饭。蒋小春说,你先写作业,妈就给你做。蒋小春去厨房给女儿做饭的时候,电话响了,佳音喊她去接电话。蒋小春拿起听筒,是“百花园”的玉荣老板打来的。玉荣说,你女儿的事,有了眉目,城东头红十字诊所有个姓欧阳的老中医,你领女儿过去吃他几副中药就会好的。蒋小春说,真的能使她恢复原状?玉荣说,我和老中医探讨过,没问题,他是我老师,你尽管放心。
蒋小春一连说了几个“谢谢”,还想再说点什么,玉荣已把电话挂了。
洪青下乡一个星期后终于回家了,回来时已是傍晚。
他回来后就一头钻进卫生间去洗澡。玉荣坐在茶几边心咚咚咚跳个不停,她有点没法面对那张放了几天的离婚协议书。那张纸就放在她眼前的茶几上,她不敢看它,她觉得只要她动它一下,她就会失去把它呈现给洪青的勇气。后来玉荣准备了饭菜和酒,她自己先喝了几杯,她以为她是在借酒壮胆。喝了两杯酒,忽然想起蒋小春的事,就给蒋小春打了电话。打电话时,洪青从卫生间出来,径直走到饭桌边吃饭,他说,老婆,我好几天没吃顿好饭了。洪青坐下吃饭,他不看玉荣,他的眼盯着饭菜,吃相狼狈。玉荣这时无心跟蒋小春在电话上多说,她只说了蒋小春女儿的事,就打住了。
放下电话,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跳,她偷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那张离婚协议书,看来这个粗心的男人真是没看见这个东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一张离婚协议书的存在,他不知道玉荣内心的等待和渴望,他更不知道一个女人这么多天来痛苦的思索和煎熬。这个男人,他真不是个小男人,他身上大男子主义的气息无处不在。玉荣看似天大的事到了他这里竟小如绿豆,他以为他忙的都是国家大事、天下事,而玉荣忙的都是家庭小事。玉荣常想,也许男人都这样,有时候又会想,也许男人并不全是这样。正吃饭的洪青发现玉荣心事重重,但他并不想揣摩玉荣的心思。他吃完饭喝了两杯酒,拿餐巾纸把嘴巴抹了一下,就边上床边说,老婆,这几天真是累死我了,我先睡一会儿,好吗?他虽然这样问玉荣,却不屑于等玉荣回答,就死猪一样躺在了床上,好像马上就会发出那惯常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