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对他的母亲印象很深。他说:“我对你的母亲真的很钦佩,她在被确诊的时候就坚持让我告诉她自己的病情,然后坚持不住院治疗。在家里疗养期间也不让我用最好最贵的药。她说你的公司因为缺乏资金周转都快倒闭了,她不想让你为了她的病,再背上一大堆外债。她的快乐,也是为了让你相信,她在家疗养同样很好。你的母亲,真的很爱你。”听完医生的话,儿子已泪流满面,原来母亲早已知道自己的病情,她是替儿子着想,才谎称自己不习惯医院的环境,坚决不要住院治疗。他想起从小到大,自己说了谎,母亲都几乎立刻就能揭穿,包括在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都没能瞒过母亲。为什么,母亲的一个谎言,竟然要多年之后才由别人处得到真相?
其实,撒谎,儿子永远比不过母亲啊。因为,母亲是宁愿牺牲掉自己来换取孩子的幸福的。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母亲更爱孩子,包括孩子自己。
母亲总是轻易地识破儿子的谎言,却用最后的谎言“骗”了儿子。是母亲真的比儿子聪明吗?不是,是因为母亲对儿子的爱。的确,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母亲更爱孩子,包括孩子自己。
冬日那口汤
重回母亲的家,是这个冬目的一个下午。进了门,就听见继父在厨房里招呼:“先坐下等一会儿,汤一会就好。”
长这么大了,就是喜欢冬日的那口汤。以前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到冬天,必定要从打工的单位辞职,从大老远的地方回到以前生活的那个村庄,美其名曰:回家过冬。在冬日的暧阳中,依偎在父亲身边,看他把红枣、老鸡洗净下锅,做一个嘴馋的孩子,等着汤儿飘香。那时候,几季的辛苦,满身的疲惫,都会在父亲的一口汤里飘散,远离。而这个时候的父亲,是孩子限里最亲切、最和蔼的父亲。
后来,父亲生病了。住在医院里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叮嘱着母亲:“我去了以后,要好好善待自己。这辈子跟我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以后找个好人,孩子们部长大了,给自己找个家吧。”
那年,我二十岁。听完父亲的话,我和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父亲就在那个晚上走了。如今,父亲已经过去了八年,母亲也在我和弟弟的支持下,有了自己的家。母亲挑选继父的条件是宽厚的,只要人好,不管你有钱没钱,有权没权,什么都不重要,只求人家要善待我和弟弟,善待生活。母亲是幸运的,她挑到了继父。
这是个可以给人温暖的老头,虽然比母亲大了10岁。当初,母亲期期艾艾地把他领回家让我和弟弟过目的时候,从他慈爱的眼光里,我读到了父爱。弟弟说,他没有其他的要求,只要他对母亲好。看着老人在弟弟面前唯唯诺诺地点头,我想,母亲总算是有个依靠了。母亲和继父在春天里,领着周围的亲戚朋友喝了顿酒,就算正式结婚了。
婚后,母亲和继父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周六的时候,母亲总是有电话来,让我们过去坐坐。不知道是怎么了,虽然知道继父对母亲很好,但是就是那短短的一段距离,我却总不愿意过去。或许,继父就是和父亲不一样吧。人啊,不是最亲的,心里总有那么一些疙瘩。虽然有时候也想去看看母亲,但是,就是下不了那份决心,就是不愿意踏入母亲的家门。
住我隔壁的张大爷,是父亲一生的朋友。父亲在世时,还时常托付他照顾我们。那天晚上,大爷敲了我的门。
把张大爷让进了屋子,我有感觉,大爷要说些关于母亲的事。
果然,大爷说:“我晨练的时候常碰到你母亲。”我点点头:“嗯。”
“她过的并不好。”“啊?难道那老头对她不好?”“不是,是你们对她不好。”“我们?”我拒绝接受大爷的说法。
对于母亲,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虽然知道继父是个好人,但是我和弟弟还是坚持母亲和他结婚的时候做了财产公证。母亲一生清贫,但是我们不想她下辈子看别人的眼色吃饭。公证完,我和弟弟在母亲的户头里存下了足够她吃下辈子的钱。我和大爷说,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大爷摇摇头:“你们啊,要知道你母亲要的不是钱。她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花多少钱呢?你们要常去看看她。还有,那老李头也是个好人,而且你母亲选择他的时候,也是征得了你们同意的,你们现在却连他家门也不愿意进。”
老李头就是我的继父。我知道,这个老头儿会对我母亲好的,否则,我也不可能把母亲那么放心地交给他。大爷慢慢地喝着我为他冲的茶,半晌才说:“老李头现在学了一手煲汤的好本领。你妈说,你喜欢喝你父亲煲的汤,老李头这把年纪了,硬是把棋瘾给戒了,跑遍了书店,找来好几十本菜谱,天天对着研究呢。为的就是你们哪天能开恩,想起来的时候能去一回,能让你妈高兴。”
送走了张大爷,我来到孩子的小房间里。孩子才4岁,正在上幼儿园大班,这个时候,他还没睡。我把孩子抱在怀里,问他:“我们明天去看爷爷奶奶好吗?”
孩子挣脱我的怀抱雀跃起来:“好啊,好啊,每天爷爷和奶奶都在幼儿园的窗户外边看我呢。”
“啊?”“妈妈,我忘了告诉你,爷爷和奶奶每天都会在幼儿园的窗户外边看我们小朋友做游戏。我上回表演了小白兔白又白,爷爷还夸我了呢。”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答应奶奶不告诉你的。你说了人要诚实,要遵守诺言。”
我有些想哭的冲动。抓起电话,打给母亲,告诉她我明天去看她和继父。母亲在那边半晌没作声,等了一会又连声地说好啊,好啊。我分明听见她那嗓子里有哽咽声。
带着孩子,穿越我那点卑微的心结,我敲响了母亲的门。看见我的刹那,母亲眼里有着惊喜,从我怀里接过孩子,忙对着厨房里的继父说:“老头子,我女儿来了。”
继父爽脆地应了一声:“先坐下一会儿,汤马上就好。”
母亲的脸,笑成了朵玫瑰:“这老头,天天盼着你们能来呢。学着做汤好久了,就想你们能过来尝尝,可是你们就是不来。”
我笑着答母亲:“这不是来了吗?以后会常来的,只要你们不嫌烦就可以了。”
继父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怎么可能,盼你们都盼不来呢,怎么会烦啦。只要你们来,我和你妈比什么都高兴。”
母亲忙着给孩子拿这拿那,兴奋地在房间里转进转出。我拉继父的手让他坐下,或许是第一次和我离这么近的距离,继父有点不习惯,老是用手去拢那几缕花白的头发。我试着拢老人的肩头,想让他感觉一点温暖,一点家庭的气氛,老人的肩头在我的臂弯里有点僵硬。我说:“爸爸,以后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继父说:“啊,好,好,好。”气氛一时有点尴尬。或许老人还不习惯我会离他们的生活这么近。我忙说:“爸爸,我想喝你煲的汤。”“好啊,好啊,我这就去给你们盛。”看着继父起身离去,我在背影里分明看见了父亲的影子。
“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继父盛来的汤水,抹抹嘴,告诉继父:“爸爸,我还想要一碗。”妈妈在一旁笑得很开心。孩子在她的旁边已经玩得累了,睡着了。趁着继父去厨房的那一会,我告诉母亲:“妈,我会常来的,孩子您也可以接回家带。”
母亲说:“啊?我可以接孩子回家啊?”“当然可以,只要你们不嫌他烦。”母亲大声地对厨房里的继父说:“老头子,咱女儿说了,以后可以接孩子回家。”继父又给我盛了一碗汤来。“那好啊,那好啊,那孩子天天就放我们这吧。”我一边喝汤,一边看着继父笑。从母亲嫁给继父的那一刻起,我这是第一次踏进他们家门。看着这对快乐的老人,我想,或许我不是单爱那口汤吧,毕竟,父亲已经走了,而眼前这位老人。却是能照顾我母亲一生的人。就单单为他肯为我煲一锅汤,我也会爱他和母亲。
父亲已经离我远去了,继父就是我第二个父亲。小的时候,眷念父亲的汤水,以后,会在继父的疼爱中,继续过我的汤水一生。我想,我是幸福的吧,包括我的母亲。
人与人之间,讲究的是将心比心,好心终究会得到好的回报。不要计较过去的情感,不要一味依恋曾经的东西,只要是好的,我们同样该敞开我们的胸怀。汤水的世界里没有亲父和继父的区别,有的只是作为父亲对儿女的一片真情,面对这份情我们需要的是接受,是感恩。
青石碓窝
我们乡下八月十五不兴吃月饼,只兴吃糍粑。舂打糍粑必须由体强力壮的中年男子才够劲。糍粑的好坏就是看舂细打匀没有。
小时候,我家里穷,母亲又有病,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亲。父亲是个石匠,农闲季节,就替人家打制碓窝。碓窝由青石制成,青石很难找。所以那年月,父亲制个碓窝,就能换回三十多斤米面,供一家人吃十天。
父亲年轻时,很有一把力气。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河里涨了大水,水面高过青龙桥两米多。父亲居然把一个两百来斤重的青石碓窝背过了河。
后来制碓窝的人家少了,父亲的手艺也很少派上用场。即使偶尔有一两户人家要,父亲打凿起来也非常吃力。因为父亲的力气衰弱很多了。
父亲打了一辈子石头,却没给自家留个碓窝。每逢中秋,偶尔有一两户人家端来一两个糍粑,父亲从来舍不得吃一口,全粘了白糖给我和弟弟吃。那时父亲常说,明年吧,明年种点糯谷,制副碓窝,让全家人把糍粑吃饱。
一年又一年,父亲却一直没有兑现诺言。我考上高中那年,父亲高兴极了,终于从青龙湾背回一大块青石,精雕细磨半个月,把碓窝打成了。父亲鼓励我说,好好读书吧,明年,咱们就有糍粑吃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中秋。我惦记着父亲的诺言,专门请了假回家。我以为,父亲早就打好糍粑拌好白糖豆面在大门口迎接我了。
谁知我回到家里,门却虚掩着,屋里也不亮灯,倒是病重的母亲长呻短吟着。母亲燃起油灯,泪汪汪地说:“今天过节,你爸说糯米好卖,一大早就挑去赶集了。”
我知道母亲的心里比我更难受。我止住泪水,来到老桃树下,那里有我日夜思念的青石碓窝。桃树光秃秃的,碓窝静静地躺着,里面有半窝枯水,三两片桃叶被秋风轻轻一吹,银盘一样的月亮就不见了。
这时父亲回来了。他轻轻拭掉我眼角的泪水,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钱,笑嘻嘻地说:“我正准备明天给你送去呢!早知道你要回来,我该留两斤糯米。”
当时我想,就算我不回来,你明天也要来学校呀,留两斤糯米打两个糍粑送来不一样吗?
后来,我跟父亲什么话也没说,我们背靠背坐在青石碓窝上,他望着天,我也望着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突然咳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起身回到屋里,替母亲热了中药,和衣睡了。
直到我高中毕业,父亲也没替我打一回糍粑。那个青石碓窝,一年比一年陈旧。碓窝上的青苔,一年比一年厚实。青苔水做的,一到天冷水枯了,就“死”了,第二年春雨一来,又青绿地活了。
高考落榜的那年秋天,大概是中秋节的前十天吧,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去深圳打工。临别时,父亲用纸包了一个小包给我。父亲没说里面是什么,父亲只是说:“想家了,实在熬不下去了,就打开来看看吧。”其实踏出家门的第一步起,我就非常地想家了。我想我的母亲,也想我的父亲,更怀念老桃树下那个青石碓窝。每次思念到极处,我就想把纸包打开,但每一次我又未曾打开。我知道那是父亲留给我的最为珍贵的纪念,我不敢轻易碰它。
一转眼就是三年。三年来为了能让父亲过上舒心的日子,我一直没回过家。我把工资的整数都寄回去了。前年中秋节前,我就计划好了,等发了工资,一定帮父亲捎回一盒上好的月饼。然而就在发工资的头天夜里,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四的晚上,我却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快递包裹,打开一看,是两个又圆又香的糍粑。糍粑打得非常粗糙,甚至还能见到隐隐约约的饭粒。
这时我才突然明白,当父亲还有能力为我们舂打糍粑时,其实已经老了,已经没有那股劲头了。
我一边啃着父亲生平第一次为我打制的糍粑,一边打开那个纸包,里面却是一团干枯的青苔。我端来半碗水,把青苔往碗里一放,枯黄的青苔就鲜活了。
这时我才深深懂得,父亲想告诉我:人生就像碓窝上的青苔一样,时枯时荣,只要有口气,就会复活。
去年中秋前夕,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从深圳赶回家时,父亲已经入棺。只有老桃树下的青石碓窝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想,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一定是一边念着我的小名,一边抚摸着这个青石碓窝吧。
今年中秋之后,我又回了趟老家。父亲的坟头光秃秃的,而老家的土屋门前,已是杂草丛生,青石碓窝上的青苔,也越来越厚了。
青石碓窝,养活了我们全家,也陪伴父亲走完了一生。父亲不在了,青石碓窝却还在,父亲留给我的小纸包还在。父亲的那份爱会一直激励着我,感谢父亲,感谢青石碓窝,有了你们,我的人生决不会缺乏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