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纳服侍高里奥去睡觉。老人抓着但斐纳的手睡熟了。欧也纳送但斐纳回家,因为不放心高里奥,不能陪她吃饭。他回到伏盖公寓,看见高老头已经起来了,正准备吃饭。
“他是什么病呀?”欧也纳问皮安训。
“除非我看错,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奇怪的变化,怕是马上就要脑溢血了。下半个脸还好,上半部的线条统统在脑门那边吊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显示出血浆已经进入脑子了。你看他眼睛不是像布满无数的微尘吗?明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
“还有救吗?”
“没有救了。也许可以拖几天,明天晚上要是病情没有好转的迹象,就完啦。他是怎么发病的,你知道吗?一定是精神上受了强烈的刺激。”
“是的。”欧也纳想起两个女儿接二连三地打击父亲的心。
“至少但斐纳是孝顺的!”他又暗想。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他说话很小心,惟恐特·纽沁根太太惊慌。“你不用着急,”她听了开头几句就回答,“父亲的身体是很强壮的。不过今天早上我们给他受了些刺激。我们的财产成了目前的大问题,你可知道这件倒霉事有多么严重?要不是你的爱情使我感觉麻木,我恐怕活不下去了。爱情给了我生活的乐趣,现在我只怕失掉爱情。除此以外,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世界上除了你,我什么都不爱了。你就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觉得有了钱快乐,那也是为了更能讨你的喜欢。说句不怕害臊的话,我的爱情胜过我的孝心。”
真正的感情表现得这么坦白,欧也纳听着很感动,一声不出。固然巴黎妇女往往虚伪,非常虚荣,只顾自己,又轻浮又冷酷,可是一朝真正动了心,能比别的女子为爱情牺牲更多的感情,能摆脱一切的狭窄卑鄙,变得伟大,达到高超的境界。特·纽沁根太太看见欧也纳不声不响,心中不快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呀?”
“我在体味你的话,我一向以为你爱我不及我爱你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乐,免得谈话越出体统。年轻而真诚的爱自有一些动人心魄的辞令,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再说几句,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改变话题,说道:“欧也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新闻吗?明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鲍赛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达侯爵约好,一点消息不让走漏:皇上明天要批准他们的婚约。你可怜的表姐还蒙在鼓里呢。她不能取消舞会,可是侯爵不会到场了。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呢。”
“大家取笑一个人受辱,暗地里却都在促成这种事!你不知道特·鲍赛昂太太会气死吗?”
但斐纳笑着说:“不会的,你不知道这一类妇女,她们彼此之间都是这样的。可是全巴黎都要到她家里去,我也要去,这全是托你的福!”
“巴黎到处是谣言,说不定又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呢。”
“咱们明天便知道了。”
欧也纳没有回伏盖公寓。他没有决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昨天他半夜一点钟离开了但斐纳,今天是但斐纳在凌晨离开他回家的。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但斐纳来一块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顾自己快活的,欧也纳差不多快忘了高老头了。在新屋里把精雅绝伦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来回欣赏,真是其乐无穷。再加上但斐纳也在场,更抬高了每样东西的价值。四点光景,两个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有心搬到这来享福。欧也纳认为倘若老人病了,应当赶紧把他接过来。
他离开但斐纳奔回伏盖家。高里奥和皮安训两人都不在饭厅。“啊,喂,”博物院管事喊叫他,“高老头病倒了,皮安训正在楼上看护呢。老头今天接见了他的一个女儿,特·雷斯多喇嘛伯爵夫人,以后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后病情便加重了。看来咱们要损失一件美丽的古董了。”
欧也纳跑上楼梯。
“欧也纳先生!”
“欧也纳先生,太太请你。”西尔维叫道。
“先生,”寡妇说,“高里奥先生和你应该是2月15日搬出的,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今天是18日,你们要再付一个月的房钱。如果你肯担保高老头的,请你说一声就行了。”
“为什么?你不相信吗?”
“相信!但是如果老头昏迷,死了,他的女儿们连一个子都不会给我的。他的破烂东西统共不值十法郎。今天早上他把最后的餐具也卖掉了,不知道为什么。可他的脸色居然像青年人一样。上帝原谅我,我以为他搽着胭脂,返老还童了呢。”“一切由我负责。”欧也纳感到心慌得厉害,担心出什么乱子。他跑进高老头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训坐在他旁边。“你好,老丈。”
老人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两只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着他,问:“她怎么样了?”
“很好,你呢?”
“还好。”
“别让他再劳神了。”皮安训把欧也纳拉到屋子的一角嘱咐他。
“他怎么啦?”欧也纳问。
“除非出现奇迹。脑溢血已经发作,现在正用着芥子膏药,幸而他还有感觉,药性已经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还得留在这,不能有一点动作和精神上的刺激……”欧也纳说:“皮安训,咱们俩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医院的主任医师来过了。”
“结果呢?”
“要明天晚上才能知道。他答应办完了公就过来。不幸这倒霉蛋今天早上胡闹了一次,他不肯说为什么,脾气倔得像匹驴,我跟他说话,他装听不见,装睡,给我一个不理不答,倘使睁着眼睛,就一味地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里乱跑,不知到哪去了。他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了,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弄得精疲力竭!而且他女儿之中有一个来过这。”
“是伯爵夫人吗?就是大个子,深色头发,眼睛很精神很好看,身腰软软的,一双脚很有样的那个?”
“是的。”
欧也纳说:“让我来陪他一会。我问问他,他会告诉我的。”
“我趁这时候去吃饭。千万别让他太兴奋,咱们还有一线希望呢。”等皮安训走了,对欧也纳说:“明天她们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一下了。她们要参加一个盛大的跳舞会。”
“老丈,你今天早上干什么了,累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没干什么。”
“阿娜斯大齐来过了吗?”
“是的。”
“哎!别瞒我啦。她又向你要什么了?”
“唉!”他憋足了力气说,“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她一个子都没有了。她为那个跳舞会订做了一件金线锦绣衣衫,好看到极点。不料那个下流的女裁缝不肯赊账,结果老妈子垫了一千法郎定钱。可怜娜齐落到了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老妈子看见雷斯多不相信娜齐,怕垫的钱没有着落,串通了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舞会便是明天,衣衫已经做好了,娜齐急得没有法子。她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非要她上那个舞会去,叫全巴黎的人瞧瞧那些钻石,外边说是她卖掉了。你想她能对那个恶鬼说:我欠着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当然不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斐纳明天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齐当然不能比不上妹妹。并且她哭得泪人似的,可怜的孩子!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二法郎,已经惭愧死了,今天我要拼这条苦命来补救。过去我什么都咬着牙齿忍受,但这一回没有钱,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唉!我马上打定主意,把我的钱重新调度一下,拼凑一下,银搭扣和餐具卖了六百法郎,我的终身年金向高勃萨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为期。也行!我光吃面包就得了!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也还可以。至少我的娜齐能出去快快活活地消磨一晚上啦,能花枝招展地去出风头啦。一千法郎钞票已经放在我的床头。想着枕头底下藏着娜齐喜欢的东西,我心里就暖暖的。现在她可以撵走可恶的维多阿了,哼!佣人不相信主人,这还像话!明天我就好啦,娜齐十点钟要来的。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害了病。那她们就要不去跳舞,来服侍我了。娜齐拥抱我像拥抱她的孩子,她跟我亲热一下,我的病就没有啦。再说,在药铺子里我不是也能花掉上千法郎吗?我宁可给包医百病的娜齐,至少我还能使她在苦难中得到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也能补救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没有能力救她出来。哦!我要再去做买卖,上奥特赛去买谷子,那边的麦子比这便宜三倍。麦子进口是禁止的,可是制定法律的先生们并没禁止用麦子做的东西进口哪,嗬!嗬!今天早上我想出来了!做淀粉买卖还是有很大的利润的。”“他疯了。”欧也纳望着老人想。“好啦,你休息吧,别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