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的一个晚上,我和百灵刚出院门,遇到了来找我的天南。小学校有个规定,为了保护公共财产,暑期安排教师护校。两个教师搭配起来住在学校里,两个人要护一周,现在轮到百灵和她办公室里的田老师,一个五岁男孩的妈妈。百灵在我家吃过晚饭,我正打算把她送到学校里。
天南说:“太好了,百灵也在,省得我再跑一趟了。年大胖子让我告诉你们,明天晚上他请我们吃饭,在他的年年有余大酒店。五点钟他开车在小学校门前接我们。”
“去不去?”百灵问我。
“当然去,老同学聚聚不是很好么?”我说。
“那我们怎么回来?天黑,从镇上回来还有十里路呢。”
“当然是年大胖子再把我们送回来了,”天南说。“要是有去无回,年大胖子就太不够意思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我们来到小学校门前,年勇果然开着车来了。他饭店里的搞采购的工具车,还带了个和他相比瘦得不像样的司机。小车不是很好,六成新,白漆剥落,但那是年勇自己的私有财产,这在海陵镇也不是件谁都能做到的事。年勇热情地和我握手,好像上次根本就没看见我,脸上的笑一坨一坨地抖。
天南说:“胖子,别搞得跟真的似的。”
他说的是年勇握手的见面方式,年勇以为说的是用车来请我们到他的大酒店吃饭这回事,颇为得意地说:“哪里哪里,请大教授嘛。车子是自己的,当然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
我表示感谢,为了满足一下年大胖子,我说:“胖子混得不错啊,我们当年的一帮同学里,就你混得最好,看这肚子的规模,不是三个月两个月能速成的。”
年勇嘿嘿地笑,说:“没办法,什么时候向大教授请教一下减肥的诀窍。”他跟我说话眼睛瞟的却是百灵,嘴角油汪汪地蓄满水,像刚吃过一大碗红烧肉。
百灵突然抱住了我的胳膊。我说突然是因为之前她从来没有当着别人的面这样做过,即使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要让我放心,也让年勇看清楚她和我的关系。
天南说:“行啦,有话到饭桌上说。我早就想着胖子的那桌好酒好菜了,昨天晚上就开始留下肚子了。”
车开起来就凉快多了。年勇坐在副驾驶座上,我、百灵和天南坐在后面一排,一边走一边听年勇讲述他的伟大的事业史。他侧身面向我们,左胳膊搭在椅背上,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百灵靠窗坐在最边上,一直看着窗外的田野,脸上的潮红还没褪下去,因为她的左手在我手里,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年年有余看上去还可以,但大酒店三个字还是有点大而无当。我看了一下,那条街上的所有店面名字都很威风,起码三星级的,内容却还是保留在小镇这个层次上。年勇为我们安排了一个包间,他在这个小房间里花了不少工夫,消灭了不少乡下的痕迹。总的说来还不错,那顿饭是我这几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天南吃的也不错,喝的也不错,他的酒量最大,一个人喝了八瓶啤酒,唯一的反应就是中途去了两次厕所。我是不行了,半瓶正好,一瓶头就开始转了,一瓶半人开始转,但是那天晚上我喝了足足两瓶半,剩下的半瓶还是天南帮我喝的。百灵不让我喝,但是没办法,年勇的热情让人受不了,我宁愿痛痛快快地再喝一瓶也不愿看到他的那张肥腻的笑脸。他一会儿教授一会儿知识分子地叫,说如果我不喝就是看不起他。我舌头打结地说,大家都是同学,是兄弟,谁都没资格看不起谁。年勇说那就好,喝。我就喝,就喝多了。百灵意志比较坚强,她说不喝就不喝,从开始就抱着一小瓶雪碧,一直抱到饭局结束,中间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让我少喝酒而踢我的脚,不断地在桌子底下踢我的脚,可我还是喝多了。
我们三个男人谁喝的都不少,但是哪个醉了没有我不知道,分不清了。十点钟结束,坐上车回小葫芦街。在车上我都记不起在饭桌上聊了些什么,好像坐下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喝得我不行了,想吐,结束。百灵也要回学校护校,田老师特别嘱咐百灵早点回去,她一个人呆在空旷的校园里害怕。一路上我都把脑袋伸到车窗外边,以便随时倾泻而出。竟然没吐,天南说那就留着,好不容易喝进去的,吐出来就太浪费了。
回去的时候天气就不妙了,开始起风,路两边黑暗的大风像水一样漫过野地。百灵有点着急,催司机把车开得快一点,以免半路淋雨,车子走土路不方便。还好,只是一直起风,把百灵送到学校雨也没有落下来。我原来指望一路大风能把酒气给吹散了,到了小学校发现不但没有吹散,反而被风吹得更厉害了,难受得想立马倒在地上。
年勇大着舌头说:“大教授你太没出息了,这点酒量以后还怎么混。好了,我送你回去,送你回去。”然后对司机摆摆手说,“你开车回去吧,今晚我不走了,就在小葫芦住下了。我把教授送回家。”
我说:“都是兄弟,胖子你太客气了。赶快回去吧,雨马上就来了。”
“没事,”年勇声音扭成了麻花。“我一定送你回去,送过你我就去我妈那里,好长时间没去看我妈了。”
天南说:“那就留下吧,难得胖子有这份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