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东西双方二十万大军在美浓国不破郡?的关原对峙。这场战役,至今为止所有历史书都有记载。
德川家康在名为桃配的地方摆下阵法,命人准备露天浴桶,从浴桶中只露出头来听幕僚们出谋划策。虽然任何书里对此都没有记载,但这是真正的秘史。这强敌当前却泰然自若地入浴的样子,使全军士气大增。甚至可以说是以此作为分水岭定出了胜负,奠定了德川家的基础。
不过,当时,大雨倾盆。于是麾下幕僚中有一位八面玲珑的家伙,一边为泡澡的家康打伞一边为他冲背。这种沉着的样子深得家康赏识,就将他收入直属,命他世世代代担任浴场官之职。
这正是第一代的愚乐。从那以后,作为皇家八千骑之一,一直世代为将军冲洗着污垢。人称擦背先锋。
所以,愚乐老人并不是一般的浴场官。能和赤裸裸的吉宗将军单独相处,并且促膝而无所不谈的,也唯独愚乐一人而已。
终于……到了指定明年的日光修缮大任的日子。
早朝点卯之后,召集的大太鼓声响起,高台上“咚!咚咚咚”的鼓声让泛着金光的城市的空气不停颤动着。
因为轮流晋谒制的关系,驻京大名要亲自在江户执勤,作为大名代表的江户家老们各自赶来,从外城门进了下马入城处,精神抖擞地进城。
在议政处。柳树下站满了一个个长褶裤配和式私服的人,白头发的,年轻的,胖的,瘦的……内藤丰后守像是哈巴狗一样地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小笠原左卫门板着一张像是腹痛般狰狞的脸;不停咳嗽的松平三河守,习惯性地捏着脚趾;而彦根侯井伊扫部守……像这样的飞来横祸,无论谁都是做梦也想不到。
正面,垂帘后头的吉宗公坐席前,摆饰着一根三宝佛具白羽箭。
大家揣测着这箭会落在谁头上,惶惶不安。“啊,我的领地民生不景气……”“在下的藩地也是快要连盐都吃不上了,请祖上和诸位明察。”所有人都开始比穷了。要是真的被抽到,那真是顶不住,所以各人都极尽所能装出穷脸,可谓煞费苦心。“啊,伊达侯……刚才等候见驾时,您一直在扭头晃腰的嘛,怎么了?落枕啦?”“哦,你问对了。说来惭愧啊,不是落枕,是欠的债……”还有人说:“已经一个月没吃过白米饭了。都快忘了米的样子了。它长得是长长的吗?还是圆圆的呀?”“喂喂,别跟我谈米,说得我肚子都叫了。”“森越中殿下,您的地方可是风水宝地啊,有盐这一财源真是好啊。”“开什么玩笑!这么不景气,连盐巴都没了。”
赤穗殿下说着玩笑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就是有这样的喜感,只要元禄的赤穗殿下在,大家的尽兴程度都是三日不知肉味,连大名鼎鼎的泉岳寺?在他们眼里都不算名胜了。
走廊传来接待者的声音:“南部美浓守殿下见驾—”
美浓守带着牙痛般纠结的脸进来。四面八方都是问候的声音。“南部侯,我看日光大任八成是您阁下的。北国第一的大藩嘛。”
“别说了好吧。”南部心情极坏,“城里的屋顶都塌了,只能睡草棚。什么大藩啊,烫手山芋才是真吧。”大家今天都说起反话。
“说什么呀?你不是还因为铁壶和马赚了一大笔嘛!”南部侯恼怒道:“什么赚了一大笔啊?胡说八道!”被说有钱在今天似乎是禁忌的话题。不一会儿,很多手捧点心盒的下人从大殿内络绎不绝地走出,一个个整齐地列队。“这是愚乐公给的……”
看了一眼,大家脸都红了,立刻变得尴尬又扭扭捏捏的。本来脸就红的京极飞弹守等人脸都变紫了……红糖糕点—这是大家私底下送给愚乐老人的贿赂。外表虽是点心盒,里边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因为日光的事情是由愚乐老人一锤定音,所以大家都偷偷地送。现在却是大庭广众之下,而且就摆在大家面前,这样一来无疑搬石砸脚,大家脸上都挂不住了。
大家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真是讽刺至极。就在大家大眼瞪小眼露出尴尬表情时,喝道声响起。
吉宗公驾到。
三
吉宗公回头对旁边的小厮说:“准备!”小厮打了个手势,所有侍女排成一列,悄悄地进殿。浓厚的粉底,梳起的刘海,单边长长的燕尾,金花虫色的樱桃小嘴,纤纤细手捧着装满了水的玻璃盆,一个个整齐地把这盆拿在膝盖以上三尺处。
为了决定二十年度日光修缮的授职,要在将军面前抽这不可思议的签。
然后,当各人面前都发了这个装水的玻璃盆时,身着礼服的愚乐老人迈着小碎步走出来。像孩童般的身体一本正经地穿着礼服,要是平时肯定让人笑到喷饭,不过现在是笑不出的。
大家屏气凝神地看着愚乐。老人把手伸进桶里。桶内居然装满了金鱼,里面配了把勺子。
生龙活虎的金鱼,火红的鳞片闪耀着。金鱼签开始了。
愚乐老人用勺子一条条地把金鱼捞出,依序放到摆在大名们面前的盆里。
因为是硬塞进桶里的,一下子到了盆里的水中,金鱼无比开心似的摇动大尾鳍游动着。
真是不可思议的仪式—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所有视线都会聚到正在依次放金鱼的老人的手上。
因为自己盆里的金鱼是安全的而过关的人顿时松了口气。愚乐老人的勺子由上至下,往盆里一条一条放着金鱼,现在过半数的人面前的盆里都有一条。一个声音突然叫道:“啊!死的!完蛋了啊!”只有这个盆里的金鱼死了。其他金鱼都是很有气势地游出的,只有这条,圆圆地缩成一团,立刻浮了上来。“哦,是柳生殿下,伊贺侯啊。”把盆子放回前面,这柳生藩的江户家老田丸主水正,苍白的脸正抽搐着。
四
在这安静的大殿上,每个人都死死盯着愚乐老人的勺子从桶里拿出,然后往柳生对马守的代表—江户家老田丸主水正面前的玻璃盆里放进的金鱼,不过只有这条当场变色死去。尽管在御前,大家还是吵吵嚷嚷地讨论起来。
“呀!金鱼浮起来啦!中金鱼签啦!”“明年的日光修缮该轮到柳生殿下啦!”“伊贺的柳生享两万三千石俸禄—对他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大家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像野地里的芒草般摇晃着。
大家都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心里石头放下的欢喜表露无遗。
为何这田丸主水正盆里的金鱼会死呢?原来,这条金鱼想不死也难。只要这盆子里并非清水,而是滚烫的热水。这是刚要煮沸,还没冒热气,如独乐般安静透彻的热水,而且,因为放在离膝三尺处,和其他冷水一起,所以完全看不出蹊跷。
连手指都不能放的热水,金鱼又怎么受得了?立刻肚子翻白成了白煮金鱼。
金鱼猝死这不可思议的现象被营造成是东照宫殿下的神旨,让这个指定之人去修缮。虽然说成是日光殿下的心愿,而对这被当做骗局工具的金鱼来说,才是灾难。
临终的金鱼好像在苦笑说:“煮也好,烤也好,随便你啦。反正你这家伙也快和我一样了。开什么玩笑,像这样的家伙一定不得善终。”
就这样,二十年度的日光大修缮,众望所归般决定了。虽是骗小孩的玩意儿,因为不知其中原由,田丸主水正一脸惨白,平趴在盆前。“伊贺的代表,平身。”
愚乐老人近前就座。按照东照宫的规格,敬语一律可免。“是。”抬起头,面前推来的正是刚刚一直摆饰在吉宗公驾前的三宝—白羽箭。“多谢主上。”主水正用发抖的手接过白羽箭。
五
“谢主隆恩。”主水正平趴于前,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是柳生哦。”从帘子后传来遥远的八代公的声音,“那么,明年的日光东照宫营造奉行,就任命伊贺藩了。好好用心吧。”“遵命!”已经有了结果,其他这些大名们一下来精神了。“呀,真是光荣的任务啊,鄙人是极为羡慕啊。”“在下也是这样觉得。”“像我们从先祖至今,一次都没死过金鱼,真是太可惜了。什么时候可以如愿以偿啊?”“我的藩地也是,无论如何,只要是能为日光殿下尽绵薄之力……可惜啊,我们都是被死金鱼排斥的……”大家开始说着风凉话。吉宗公往刚刚被愚乐老人退出来并被大家藏在身后的点心盒锐利地瞥了一眼,“不用失望。还有机会的。”下面的人都紧张地缩起肩头。“不过,这次可让你们破费了。”
“山吹色的糖糕。原来如此,有了这些点心,日光的工程谁都能胜任,孤也就安心了。”
“呃……”几句讥讽的话说得众人面如土色。“伊达侯,脖子还疼吗?”“啊!是……是……哦,对了,柳生家的家老,不要难过啦……”
大家悔恨不已。“不过,托柳生家的福,我们可松口气了……”在各种声音的骚扰下,面如纸色地离开千代田城的田丸主水正,坐着摇晃得特别厉害的轿子赶回当时坐落于麻布本村町林念寺前?的柳生府邸。
“您回来啦。”听到年轻侍卫寒暄的声音,原本陷入沉思的主水正慌慌张张地飞奔到下人房。“喂,喂!来人哪!十万火急!快去给主上报信,十万火急!”敲门敲得手都快断了似的,破锣般的嗓子叫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