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才的约定要反悔不成?”被叫住的四人,同时回头瞪作爷,气焰嚣张。“约定?什么约定?我们咋一点也不记得答应你什么了?”作爷单手撑着榻榻米,身子往前挪动。一种让人联想不到的那住在内长屋修烟杆的老头的傲骨气息,从作爷身上散发出来。这尖顶长屋的作爷一定是隐姓埋名,那他究竟……四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这可不是腰佩两刀的武士该说的话。在开盒前说好了,要是里面是茶壶,就带走我女儿;要不是的话,就把你们四位的身份相告,就差没白纸黑字了。”作爷原本像枯木般的脸,不由泛出血色,“现在这箱子里是石头,就请告知身份!”有些愣住的四人,相顾露出为难的表情。那个打开盒子的貌似带头的人很不悦地瞅了他一眼:“这所谓约定,是地位对等的人之间才有的东西。武士和武士,村民和村民之间,当然是要重承诺的。像你这样,和乞丐一般无二的家伙,和身为武士的我,居然还想谈什么约定?”
说完他的歪理,好不知理亏地继续向外走。作爷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大声喝止:“你说什么?自己说过的话,也能自食其言,还这么理直气壮吗?”
一直盯着发飙的作爷看的一人道:“哼!我看你才不像是会住在这种长屋的人。刚刚你的表现根本不是普通人物。你到底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跟在后面的另一人也说话了,“是啊,我们的身份固然是有来头的。可这老头我看也不是一般人。喂!快报上名来!究竟是何方神圣?”
作爷好像也有些退缩了:“说……说什么呢?哪有此事!我不过就是个修烟杆的老头罢了,哪有什么身份要告知的?”
“这盒子里没有壶的事,你是之前就打开过才知道的是吧?”“没有,我从未打开看过。只是拿在手里从重量上就知道了。手一掂就知道,这必定不是茶壶。”“只拿在手里,就知道了?好手段啊。说!你究竟是谁?”“无可奉告!”又一个人大喝一声:“既然我们已经不打算守约定了,那索性就把你女儿带走了!”突然把在墙角发抖的美夜拦腰抱起,轻蔑地瞟了一眼追过去的作爷,四人自顾向外走。正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虎背熊腰松树般的身影,带着一个一升左右的破酒壶。
二
抱着大哭大喊的美夜的一人,和其他三人一起向追出来的作爷大喝一声,并肩立于长屋。
原来一直躲在暗处看着的这个身影,正是那风来坊的蒲生泰轩。这位豪杰原本就像风一样,上天入地,无论哪里他都当自己家一样,所以不管出现在哪里,都是理所当然的。这泰轩居士不管何时、不管何地都会出现。但同时,要真是有事找他,却又不知去何处找。
现在,龙泉寺前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长屋的动静,都好奇地凑过去看热闹。
“哇……哈……哈……哈……”泰轩狂笑。“好不害臊的四只……这么大年纪,欺负一个小姑娘,真是很威风啊。”说完脱了那破烂草鞋,露出一双满是灰尘泥泞的脚,来到他们面前。
大吃一惊的四人,不自主地把美夜往地上一放:“你是从哪儿来的?”
“要问人姓名前,先自报家门才是道理。”
“没必要跟你这种人自报家门!”感到麻烦的四人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准备赶快离开。这时身后响起泰轩喧嚣的大笑声。
“哈哈哈,就算不自报家门,我什么都知道。回了道场,就跟丹波这么说!长屋那个盒子是假的!哈哈!”
“道场?哪里的道场?”“丹波又是何人?”
四人虽然矢口否认,但是既然已经被人识破了他们是本乡道场的人,为了不犯更多的错,就连滚带爬地出了长屋,一溜烟地跑了。
“吓我一跳。像那样的家伙,居然知道我们是司马道场的人,真是……”
“那人到底什么来历?”“‘虚虚实实,焉能辨真伪’……哼!这次糗大了!”“都怪那个叫与吉的人,让我们出了那么大的糗,回头要他好看!”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四人夹着尾巴风一样出了长屋后,长屋的人突然强势起来了。
“喂,看吧。这鬼见愁的乞丐先生一来,那四只就跑了。”“是啊,拿盐巴来!在那四个小喽啰后面撒一下!”众人回头看看四人背影,哄堂大笑。四人早已飞似的往妻恋坡逃去。
狭小的作爷家,作爷稳稳坐下,把美夜搂到身边。“还不知您尊姓大名?”作爷对大大咧咧坐下来的泰轩恭敬地问候。
三
“还不知您尊姓大名?”作爷话还没说完,就被泰轩居士打断。
“哈,我是谁,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像这样的客套寒暄就免了吧。”
泰轩大笑,作爷眼睛闪烁着。被泰轩满脸胡须、不修边幅的脸吓到,美夜“嗖”一下躲到了作爷的身后。
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泰轩突然用他浑浊的酒嗓朝外面大喝一声:“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房外窥视的长屋居民大吃一惊:“什么?我只是肚子饿忍不住发出的声音,居然被他听到了?”
“好可怕的人啊!不知是武士还是浪人,来历不明的怪物!”一个个小声窃窃私语着,匆忙逃走了。听到脚步声远去,泰轩一改高傲无礼的态度。“如有冒犯请恕罪,在下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泰轩用非常客气的声音说。“那个马的雕刻,是哪位的杰作?”他指向房间角落里横倒着的、用木片雕成的小马问。旁边还摊放着有些脏的布、大小不一的凿子和匕首等,地上尽是雕刻落下的木屑。刚刚那四人闯进来前,作爷好像就是在刻着这个。
上次小安突然拿着木盒回来的时候,作爷的房间也是像这样满地木屑,那时正在用刨子刨着什么,因为太慌张,急忙把木片和刨子丢进了工具箱。现在这位泰轩的话又让作爷有些慌乱。
“不,不,哪里,这种拙劣的东西是入不了法眼的。只是我的兴趣,不出门的时候,像这样雕个木片什么的,给小孩当做玩具。消遣作乐而已,让您见笑了。”
泰轩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拿起那个小马像,坐下来一言不发,仔细观摩了半天。
“啊!真是先生您的杰作吗?真是巧夺天工……”泰轩不由得发出赞叹。
泰轩猛地抬起头看了作爷一眼,这回轮到作爷吃了一惊:“不不不!瞧您说的,什么杰作啊,没有的事……”
作爷一边盯着泰轩,一边捏着脖子。“哦……”泰轩再次赞叹。要是在现代来说,这应该算是民间艺术吧。这种幼稚的趣味小木雕,连一般人都看不上的。突然,泰轩提高声量说道:“哦!能把马雕成这样的,除了海内第一人作阿弥殿下以外,还能有谁呢?”大声地叫起来,盯着作爷的脸,好像要在脸上开洞一样。
四
作爷惊讶无比,一时说不上话来。沉默了许久都开不了口,最后终于还是缓过神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只凭这个,就能看穿在下就是作阿弥呢?阁下……真是好眼力啊!”
“哪里哪里!只不过,走路去的地方多了,见的人多了,经历的也多了……耳濡目染,知道了很多事。当今日本有位举世无双的雕刻工匠,名为‘作阿弥’,不知从何时起就退隐出世了。不过他的最得意之作就是马雕,自从他退了后,就再没有如此极品佳作了。此事无人不知……”
作爷好像是被人识破了伪装一般,无精打采至极。事实上,这位尖顶长屋的居民,修烟杆的作爷,只是为了避开世人目光的伪装身份。其实他本是加州金泽的藩士,因为钟情于雕刻而弃刀从艺,来到江户从学徒开始学习,历尽艰辛,最终以古今不二人的马雕成就了一代名匠,世人称其为“马的作阿弥”,其作品为“作阿弥之马”。
“看!这小马,就像是站在烟土之中,挥动这鬃毛,甚至能看见它奔跑的雄姿。”泰轩把小马雕刻放于掌中,边看边赞叹,爱不释手。“说起来,名动一时的作阿弥殿下,如今为何如此落魄,竟然在这种穷苦巷子里过生活?”被他这么一问,作阿弥脸色顿时黯然下来。
“我看阁下也是位了不起的清高之人。那我就如实告知了……”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作阿弥有一独女,与他的弟子中资质尚佳颇有前途的工匠结为夫妇。成婚一两年后,产下女儿美夜。之后,那女婿可惜了空有一身才艺却年轻早逝,留下孤儿寡妇。女儿听从父亲“为了女儿改嫁”的劝说,先是自荐进了一个大户人家做婢女,后来因为姿色打动了家主,被收做偏房,后被扶正。可是不久前年老的丈夫又过世了,她又一次成了寡妇。此事姑且不论,这厌倦了纷乱世俗的父亲和独生女美夜就隐居在这尖顶长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老人性格倔犟,隐忍得很好。
作阿弥和蒲生泰轩这初次见面的两人一见如故,即刻成了朋友,两人之间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着。没几天工夫,两人就像是相交十几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肝胆相照。当然,关于那以猴壶为中心、现如今在江户掀起的这场轩然大波,两人也是彻夜无所不聊。
一直居无定所的泰轩,不管去到哪里都特别扎眼。从那天开始,他还是依旧乞丐打扮地搬进了尖顶长屋作阿弥的家里。
真是个了不起的“吃白食”的客人。尖顶长屋又多了一个“名产”。那天晚上,泰轩牵着美夜的小手,笑嘻嘻地去给长屋的左邻右舍送去了“搬家荞麦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