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子女,对自己父亲的葬礼岂有不拜祭之理?尤其是萩乃,更是如此。对于自幼生母早逝的萩乃来说,这已故的司马先生不仅是父亲,还是母亲。没有母亲照顾的萩乃格外惹人怜爱。司马先生对萩乃的照顾和关怀已是父母两人份的,对她可谓如珠如宝。可那来历不明的莲夫人闯进了两人的生活,让萩乃对老先生有了芥蒂之心,老先生整日围着莲夫人转,对萩乃的关心和慈爱也有所缺损。
老父亲看着萩乃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愧疚,这也让她非常痛苦。表面上,莲夫人的介入好像让这对父女已无昔日那种亲情。但其实不然,相反的,父女间打心底里的感情,还是十分坚固的。如今随着父亲的逝去,悲伤的眼泪绝堤,无权无势的萩乃颓废地跪坐在自己位子的圆垫上,身穿一身守孝白麻衣,连用衣袖拭泪的力气都没了。
房间壁龛上摆饰着父亲生前最喜爱的物件。萩乃的眼睛滑过这一件件物品,两颊流淌下两行清泪。从早上开始,为举行丧礼涂上的白厚粉底不知晕开了多少次,但眼泪还是止不住。身边的婢女们也跟着啜泣,过了一会儿大家都退到了房外。
萩乃一人独处,又开始追忆过去,陷入一片深渊般的悲伤中。不过有一点让萩乃感到庆幸,那就是父亲这样苦苦等候而不至的源三郎。想起源三郎的名字,不论何时,萩乃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得浑身颤抖。这有着“伊贺狂徒”这样可怕绰号的人,这个像熊一样的粗鲁男人,萩乃打从心底里觉得厌恶和恶心。
那个源三郎,也不知遇上了什么事,至今还没有上门来。不过再怎么也是父亲答应下的婚事,事到如今,只要自己再努力一把,说不定就能想到什么逃离的办法。
尽管如此,随着对源三郎这个名字的厌恶程度的增加,与之日渐加深的还有对那园丁克制不住的朝思暮想。思念着那个冷峻帅气的园丁,不管是陷入多深多痛的低谷深渊,萩乃依然能感到一丝甜蜜的欣喜。
“唉,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事情……不该在这父亲的丧礼之日想这些的……”尽管觉得自己很不应该,但是心中仿佛燃起一盏明灯,因为父亲过世而流的眼泪也消失了。
作为子女,岂有不悼念父亲之死的呢?可是,那年轻园丁的模样浮现在脑中,萩乃自然而然地泛起含羞微笑。
二
点着了香,上前拜了一礼后,退后三步回坐席。出殡的时刻到了,诸人开始上香。遗体安置在道场的大厅里。大厅一侧是司马家的亲戚和与司马先生生前交好的大名、剑客以及大将们。众人按着身份地位依次入座。另一侧则是身穿丧服的萩乃和莲夫人坐在主位,下面是峰丹波、岩渊达之助、等等力十内等人,再来是四五十名地位较高的弟子并排而立。
一群身着紫色袈裟和深茶色袈裟的高僧正在诵经,线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弥漫了整个空气,很是呛人。
被对身故父亲撕裂心头般的哀悼和对无名年轻园丁的割断不了的爱恋之情苦苦折磨着、心中有苦有甜复杂无比的萩乃,起身向前鞠了一礼,回到座位上。由侍女帮着整理身上白色丧服,坐下后就一直处于发愣的状态。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的旁边,在自己和继母莲夫人之间,坐着一个仪态庄重、气宇轩昂的年轻武士。
不论吉凶,都要聚集民众,派发不知火钱。这唯一得到自己写了祝福的纸包钱的人,无论什么身份,不管是足轻组头还是捡破烂的,都有资格坐在自己之下的主席位,这已成了道场的规矩。
这次也无例外,昨晚在众人恳求下,她写了一张祝福的纸。所以,应该会有一人被允许坐在那个位子。对萩乃来说,这些事都无关紧要,她也不想理会,因此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对身旁其他的事一点都没有留意。
不过,莲夫人可不一样,她是何等眼力。看了一眼那个被岩渊、等等力两人带着进到大厅来的年轻武士,脸色急变,回头看峰丹波。还不知道这就是源三郎的莲夫人心里十分不解。上次这个来历不明的园丁,这次竟然一身武士打扮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而且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莲夫人不解地向丹波说道:“怎么那园丁……还穿着礼服?这……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丹波眉头一皱,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源三郎的事给糊弄过去,只能拖一秒是一秒了。
“啊哈……这个……在下也不得而知。只是,此人捡到了萩乃小姐准备的不知火钱,按理也不能不让他进来……”
丹波这句话倒也不是说谎。因为他的确是捡到了那有祈福字样的不知火钱,按照规矩,是不能拒绝他进入的。所以源三郎把白马拴在门前,说了声:“抱歉。”然后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宅子。随后,玄心斋和其他四五个随从把马安置好。
“我们是一起的……”然后几人跟着源三郎也进了门内。此时这司马道场的大门口只留下马嘶声和那地道的伊贺方言,门前又像吵架一样开始喧闹起来。
三
此人究竟是园丁还是武士?这件事虽然让莲夫人毫无头绪,不过现在单看这不怒而威、容貌俊伟且气质出众的源三郎的脸,莲夫人就大感兴趣,认定此人绝不简单。
就算是在比自己年纪大上数倍,足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丈夫的丧礼上,居然也能对这个年轻的男人一见倾心。这一点上她不同于萩乃,这莲夫人可是天生多情妖娆的尤物。莲夫人不停地悄悄瞅着坐在萩乃和自己之间的源三郎,暗暗春心大动。
不管怎么看,此人绝不仅仅是园丁而已。肯定是从哪里来的大人物。不,就算真的只是园丁也没关系,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这年轻人的心和肉体。
毕竟,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抵挡得了自己丰满而极富韵味的身体和成熟诱惑的魅力。已故的司马老先生是如此,那峰丹波又何尝不是?
毕竟是在举行丧礼的场合,莲夫人为收起脸上自然泛起的浅笑,装作一脸悲戚,其实内心忍得非常辛苦。
不知道莲夫人心中所想的丹波,此时正为另一件事而忐忑不安。真是好死不死,居然让这个恐怖的家伙捡到了那个唯一的不知火钱。虽然这家伙是柳生源三郎的事早晚都会被知道,但至少能拖一刻是一刻,可以让他想想有什么对策。他此刻正拼命思索着。
柳生源三郎静静地站起来。一整服饰,表情庄重地进前上香。源三郎拿着香拜了两拜,上前插好香后退回,双掌对齐轻轻拍了两下,是无声的“柏手”。这被称为“忍的柏手”的是神式吊唁的正式礼法,是最诚心的方式。动作干脆利落,肃然庄重中不带一丝停滞。全场众人鸦雀无声,惊叹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萩乃还是自顾低着头。
这时,这令萩乃难以忘怀的年轻园丁的嘹亮声音响起:“岳父司马先生在天之灵请安息。生前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伊贺柳生源三郎内心深感遗憾。虽然我早已抵达品川,奈何被道场内派系所阻,一直拖延至今日,终于得见您最后一面,可惜已是天人两隔……”
“柳生源三郎!”听到这个名字,萩乃仿佛从梦境中醒来一般。同样的,莲夫人也是如此。两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当然,这复杂表情的含义却是迥异。
源三郎平静地来到灵前“:请恕女婿源三郎姗姗来迟之罪。萩乃和道场的事就交给我吧。现在开始,我将作为丧主,一同参加岳父大人的葬礼。”
所有人此刻哑口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