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使是在盛夏,山里的空气也充满凉爽的湿气,柳生宅邸的深处,庭院蝉鸣不绝于耳。
柳生对马守虽说是源三郎的哥哥,不过兄弟俩长得并不像。他是一副肤色黝黑、容貌俊伟、高大挺拔的三十岁中年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两人是兄弟。
对马守更是享受这两万三千石的微薄俸禄和以剑闻名的柳生家嫡传。柳生家代代盘踞于此,家中门客也都是些闻名遐迩的剑客。虽说俸禄稀少贫瘠,但依靠手中三尺青虹,也是大有凌绝天下之势。
田丸主水正还在半死不活地喘着气,被众多年轻武士搀扶着进了内厅。轿子摇晃的晕眩感还未退去,就像眼前被谁蒙上了一层薄纱的感觉。
“哦!知道到鞠子花了多少钱吗?从府中到鞠子一里半不到居然要四十七文钱!”主水正还在说着胡话。
“喂!田丸先生。主公来了!主公来了!”“辛苦了。”对马守笑着走进来,“你可是乘早笼回来的?主水正没有吐血已经算不错了……主水正!醒醒!我!对马守呀!”
“哦,对,这样不行!离柳生里不知还有多远呢,得赶回去见对马守。啊!主公!”此时主水正才缓过神来,膝盖着地。“啊!不好啦!金鱼死了!”
对马守当然猜到这江户家老夜以继日地赶回来,为的必定是一件大事。可是自从那有伊贺狂徒之称的弟弟去司马道场娶亲以后一直担心,似乎怕出什么乱子。此刻听到主水正说“金鱼”,当下就说了一句:“什么?源三郎把金鱼给……是源三郎对司马先生最喜爱的金鱼做了什么事?”他也开始胡扯了。
“不是!不是的!”田丸双手摇个不停,“和源三郎一点关系都没有,别急!金鱼签的金鱼死了,明年的日光东照宫修缮工程,定我柳生家负责了。”
听了这话,这原本胆子像水桶般大的对马守突然一顿,苍白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这是真的吗?金鱼……金鱼……哎,我也想乘早笼快轿,逃到别的地方去啊。”对于原本就贫乏的柳生藩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是破产又或是到处借钱,也不可能凑到这天文数字。真可以说是祸从天降,自家主对马守以下,所有人皆是愁云惨雾。
但是,逃避总不是办法。就算恨那死了的金鱼,也是于事无补。脸色惨白的柳生对马守缓缓闭眼冥想了一会儿,便“啪”的一声站起身来。
二
这消息如同突如其来的泰山压顶。不过,左思右想之后,对马守终于下了决心,即使前路坎坷无比,也要啃下这块难啃的骨头。
城池后面,穿过后院草地是一座叫“帝释山”的后山。虽说是山,其实也就比山丘略高一些罢了。山上百年以上的杉树在阳光的呵护下依旧长得郁郁葱葱。山里的紫色天地之气潺潺流淌着,从山间小道一路向上,山下城镇的屋顶尽收眼底。
貌似此处附近是一处泉眼之所在,所以落叶水分很多,地上铺着蛇皮般光滑的青苔。
“殿下!小心!”心腹随从高大之进从后面关切地提醒自己的主子。对马守似乎充耳不闻的样子。穿着木屐的脚试着踩在岩石突起处,然后一步步往上爬。刚刚说话的高大之进边上,还有驹井甚三郎、喜田川赖母、寺门一马、大垣七郎右卫门等人,一个个面面相觑,愁眉苦脸。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啊。像这样的小藩地要为日光修缮出资,这件事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万一有个闪失,重则家主柳生殿下切腹自尽,柳生家从此也要分崩离析了。而他们自己面临的也是失去靠山和营生之所。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事关自身岂可马虎。真的到万不得已凑不出钱的话,这一藩之地的人真的都要去偷去抢了,可这样的事当然也是不现实的。大家都脸色发黑一言不发。
众人在那里除了叹息还是叹息。终于,家主柳生对马守攀上了顶端。这帝释山山顶上,在一棵参天古杉的下面,有个看上去像被人遗弃的山间小屋一样的附庸风雅的茶室。
现代的茶室虽已是资产阶级们奢侈的兴趣所在,可当时却是真正恬静质朴的境地,草皮顶的棚子倾斜着,竹子架的柱子被熏黑。
“怎么样?老师傅,别来无恙吧?家里发生了件大事情。”对马守边说边上前开了茶室的门。随行家老们各个恭敬地在草垫子上坐下?
三块榻榻米大的狭小房间里,一个像柿子干一般满脸褶皱的老人端坐在炉边,听着炉上锅子的声音。这老人还真的是彻彻底底的老人,他的年纪在一百一十三岁左右时还记得清楚,从那以后就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了,据说这位是一代宗师“一风”,好像活了一百二十一还是一百二十二岁的样子。对于柳生家两三代以前的事也是如数家珍,可以说是一本活史书。
不过,毕竟年纪实在太大,耳朵很是重听,话也不太说得清了。但是,自从由家主赏赐这爱庵帝释山的茶室之后,老人一直很享受这独居生活,身子也算是硬朗。
这一代宗师一风虽然郑重地把对马守迎了进来,不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出纸和笔,好像是让他用写的意思。
三
当初在浴场的交谈,让八代吉宗公和愚乐老人内定了弄死谁的金鱼。
八代吉宗公虽然调侃了愚乐老人,不过他始终认为柳生家是以剑闻名,不过说到钱,却未必有很多。不过这千代田的“擦背先锋”愚乐老人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柳生先祖必定积累了一大笔财富,被藏在某个地方。如果是那样的话,当家的对马守应该没有理由不知道这财富的所在吧。
这个贫乏得需要数铜板过日子的小藩,居然接下了这个连百万石俸禄的实力雄厚的大藩都畏惧的日光大修缮这烫手山芋,可以说藩内上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这位在刀光剑影下依然面不变色的柳生殿下,此刻面无血色,登上了后院的帝释山。
这帝释山上当初家主赐的茶室里,已经隐遁着“无二庵”的一代宗师,年纪大约一百二十一二岁,可谓奇迹一般,从柳生藩上上代开始的事他都了然于心,可以说是能开口的百科全书。
不,也不能说“能开口”了,因为他已经不怎么能开口了。此外,耳朵也已经背了。不过像鱼一样灰暗的眼还是能看得见,所以和这一代宗师的对谈,全都是建立在纸笔之上的。
这位身子像树根或石头般萎缩的一代宗师,虽说干瘪得像人身子上带着甲壳,可依旧是一副仙风道骨般的脱俗气质。他看上去像是一块存在不知多少年的岩石一样,一身风骨散发着一种奇特怪异且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气息。
这种酷热天气里却穿着茶者所穿的“十德”?衣着宽宽大大的。这一代宗师穿着十德显得有点僵硬不灵活。皮肤上沾了不少茶垢,到处星星点点地可见苔藓般的斑点,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他的头发也是白发中夹杂着几根奇异的金色头发。老人嘴巴上下开合着,拿出纸和笔,对马守点头接下。
“来年日光御用我藩当选,您老也知道,我们这微薄的俸禄难堪大任。万一触犯圣怒,那先祖留下的基业将不保。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我这当代家主已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了,只好求教您老。”对马守写到这里,像孩子一样一点一点靠近,恭敬地把笔递给这一代宗师。
“心急喝不了热粥,德川的这点难题,不算什么。”老人执笔,一口气行云流水般写完,然后把笔丢在一旁,慈祥地笑着。
对马守着急了,忙拾起笔写道:“大师,您或许不了解事态的严重性。如果用剑术刀法或是武艺可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重点是我们没有钱啊。”
这一代宗师依旧像植物一样静静地含笑而立,不为所动。“风未至而木立,雨未及而绸缪,做任何事都留一步后手才是我柳生家的做事风格。需要钱时自会有钱,正如同样的风雨,对柳树和对池中的蛙来说,岂会一样?”对马守不明白。
四
“大师您何出此言?这不……这不是没有钱,所以自我而下所有家臣都为此犯愁呢!”有点心慌意乱的对马守忍不住开口说话了,可惜他喊得再大声也无用,这一代宗师是听不到的。
面对着哑然张着嘴的对马守的脸,宗师依然镇定,只是对他送出那阅历百年的儒雅笑容,然后慢慢拿起笔来。
“钱要多少有多少,所以不要大惊小怪的。剑道才是正道。人活一世所有的追求都在此。切记,为了一点小事就心惊胆战,有失武将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