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盖上壶盖,左膳平静地迎了上去:“又来啦?与吉兄。”小安又把茶壶藏到背后,“你!不会还是对这茶壶恋恋不舍吧?”与吉站在原地未动分毫。“现在哪还管茶壶啊。我刚从本乡妻恋坡赶来,丹下殿下,我为您物色了一位很值得一‘砍’的人物,特来奉告。那个人如今正在大闹妻恋坡,请移驾前去。此人除了左膳先生之外无人能敌。正是伊贺狂徒,柳生源三郎!”
六
“什么?伊贺的柳生……”呆立的左膳突然有点慌乱,脸颊的刀疤微微颤抖,回过头指着枯枝刀架对小安说,“刀!快取刀来!”
刀架上挂着的刀,刀鞘已破得所剩无几,不过内藏的刀身正是相模大进坊铸造的名为“濡燕”的名刀。传说把一张沾湿的纸抛向空中,随手一挥便能把纸一刀两半。这两半的纸会像燕子淋湿的尾巴一般匀速淡定地滑开,故名“濡燕”。
左膳遮掩不住的愉悦表情浮现在脸上,口咬濡燕刀的绳子,单手一整衣服。
“那人在?”“和司马道场的峰丹波在一起。”“地点在?”
“本乡的道场。”“好开心啊,好久没尝过血的味道了。”左膳一掀帐子走出去,站在夜空之下。“小安!一个人在家要乖乖的。”
“是,父亲,你与人打架可别受伤哦。”小安抱着猴壶,“不过,想来父亲大人也不可能受什么伤的。”
听到小安叫左膳“父亲”,与吉傻了眼。左膳跟着与吉,从河滩攀了桥。原本想打开这猴壶,结果还是没来得及打开。还没有人打开壶盖,看过里面的东西。心急如焚的与吉,把左膳带进早就备好的轿子,自己走在一旁,疾步往本乡而去……莫名其妙就卷入这场腥风血雨的左膳,却仿佛是找到人生目标一般兴奋,从轿子望出去:“好凉爽的夜晚啊。哦,星星好亮好近……我到底帮哪边呢?”
轿夫们“嘿咻”、“嘿咻”地夜路飞奔,他们也感到这位客人的诡异和恐怖。
到了道场一进木门,与吉吃了一惊。定神看去。源三郎依旧坐在石头上,四五步外,丹波还是举刀及眉,眼神冷漠,一动不动。与吉前往浅草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有几个时辰,可双方姿势还是和他离开时一样。
七
与吉从后面小声道:“丹下先生,这家伙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去请您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几个时辰动都没动过,这两个人的耐力真是惊人地可怕。”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与吉的话,左膳苍白的脸变得僵硬,凝重地站在树荫下。他枯木般细长的身子一挺,运气使劲,顿时一股慑人的剑气海浪般奔出。此时的左膳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与吉和他从木门暗处溜进,隐藏身形,注视着源三郎和丹波对峙的样子。皎洁的夜月挂在水蓝的夜空上。所有的影子像在地上狰狞地爬着,张牙舞爪。一丝风都没有,侧耳倾听也只有一片寂静无声。夏天的晴夜,夜露欲滴,叶尖滴下的水滴打在草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源三郎把腰弯下,像是幻化为庭院石头的一部分,又不动了。
宛如白镜地的刀,冷酷如霜的眼神,峰丹波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连刀尖都不带一丝颤动,站在那里仿佛入定一般。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还是一样的情形,像要永远持续下去一样。宅邸内谁也没意识到这内院深处的狂风暴雨。夜,还是一样静。刚刚还亮着的房间都陆续暗了下来,只有那命悬一线的老先生的房间里,还透出一丝微弱的灯火。
左膳嘴里像在嘀咕着些什么,反复打量着源三郎和丹波,眼神如钉子一般。这两人对左膳和与吉的到来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
这时,不可思议的事突然发生了。丹波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绵长的啸声……随后他就向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到片刻,手也撑不住了,整个人横倒在地上。一只手里还握着自己的爱刀,就这样躺卧在草地上,硕大的身躯完全展平。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熟睡般。
当然,并不是被砍倒了。而是气势上精疲力竭。源三郎却恰恰相反,像没事人一样看着丹波倒下的样子。
左膳这时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八
“喂,年轻人。”左膳翘着下巴叫了一声,“这个大个子,是自己倒下的吧。”
源三郎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抬头看着左膳。“阁下果然好眼力。我刚才只是坐在石头上,脑子里只是唱着歌,全身都是破绽。只是这丹波反而害怕得很,不论如何也不敢发出那一击,更没有趁气势正盛时一鼓作气。哈哈哈,他是败给了自己。其实,要是刚才那丹波奋力一搏的话,也许我已被他砍杀也说不定。给这丹波疗伤吧,想必不久他就回过神来了。”
与吉畏畏缩缩地出现了,“是,是……那谢谢了。哦,真吓人哪。”与吉靠近昏迷不醒的丹波,“不过……这丹波先生,我一个人是拖也拖不动,抱也抱不动,我太弱了。”
源三郎这时又回头看了左膳一眼。“你是谁?”
双眼迷蒙,像醉了般摇摇晃晃站着的左膳,弯着身子靠近源三郎身边:“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来砍那位伊贺狂徒的。让我砍一下他吧,让我砍一下好吧……”
这接近撒娇卖乖的诡异言语,让源三郎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真是奇怪的家伙!”源三郎嘟囔着走到倒下的丹波身边,“借……借我一下。”
从丹波手里拿下刀,试着挥了几下。“园丁剑法,哇哈哈哈!”笑着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一手耷拉着刀,刀尖指地。脚下不丁不八,身子往一边略微弯腰侧身,像黑豹般集气凝视着左膳。一鼓作气,一击必杀!源三郎绕着左膳不停地顺时针移动。
“濡燕”宝刀拔出一节,单手握刀的丹下左膳放出一阵刀光,淡定而笑:“这就是柳生家的少爷啊。太嫩……太嫩……”
夜风抚过左膳骨瘦似竹的小腿。
九
“喂,扛不住啦!鲔鱼?上钩了。来帮把手咯!”飞跑进去的与吉大声喊道。道场大房间里铺着床,不知火流的弟子们一个个跳起身来:“这不是那个叫与吉的人吗?干吗呀?大晚上的。”
“鲔鱼是什么啊?你小子犯白痴啊?”一个个弟子怒喊。与吉拼命挥着手:“不是啦,听我说嘛。丹波先生在内院,像鲔鱼一样倒在地上,大家来帮我把他抬进去。”“什么?峰先生他……”与吉的话让深夜的道场顿时沸腾起来。不过,濒临死亡的老先生和莲夫人以及萩乃小姐所在的最深处还是没有波及。弟子们七手八脚地过去帮忙。
“日本第一的两个暴力分子正在互砍,所以……”与吉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各个提着佩刀向内院走去。
从黑暗中奔出来的众弟子的脚步声传进了左膳耳朵。“源三郎,这里碍手碍脚的人来了很多啊。”话音未落的瞬间,脚一蹬地,这伊贺狂徒和左膳电光火石般交了一刀……“当”的一声,濡燕带着火光划过空气,蓝色的火花绽放在空中。
“哦,你是唯一能让我丹下左膳感到有些冷的人。”左膳刚放下的刀以惊人的速度刺出,踏风而过。柳生源三郎身法飘逸,瞬间闪过刀光。突然两人周围同时激起一片剑轮,刀光扩散发出的杀气成了一片看不见的树林。
赶来的司马道场众人仿佛看到筑紫的不知火点燃了大半个江户。昏迷不醒的峰丹波已被弟子抬进了房里。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宅子内里不可能不知道。侍女们打开滑窗,从一个个房里靠近滑窗出口点起烛台照亮了院子,像白昼一般。走廊上尽是女人们奔走呼叫的身影,整个院子像是戏台一样。左膳那只看得见的眼睛闪着凶光,瞪着源三郎:“喂,源三郎兄,现在我们像是坐同一艘船遇到暴风。你我虽无任何关系,不过此时是否应该同心协力,先解决了他们呢?”
十
没想到刚刚还在大动干戈的左膳和源三郎此刻不得不双刀合璧。也不知道此事过后,两人究竟是敌是友……“那么,这场胜负暂且搁下!”“好,总有一天再决雌雄!”大笑着的两人背靠背,抵抗包围过来的司马道场的众弟子们。
“你们这些家伙!想尝尝我濡燕滋味的,上前来吧!”左膳空荡荡的左手袖口,露出些许通常只有女人才会穿的鲜艳颜色内衣。源三郎冷眼一瞥丹波的佩刀,苍白带青的长脸上有着消遣的笑眼。“这门派武功是叫什么……十方不知火流?”
与吉带着丹波进了房,没有看到这个场面。至于源三郎假扮园丁潜入此处之事,因为丹波再三嘱咐不要传扬,所以众弟子并不知晓。
“不就一个园丁嘛,这家伙面对武士们的态度也太傲慢无礼了!”大家心里这么想着。“哈,真是有趣啊……”“看来今晚要动真格的了。”
“先来接我一刀!”自己等级低的人,对对手的强悍总是察觉不到的。
“杀无赦!”低声一句,源三郎和左膳同时出手。“一……一群废物!”随着结巴的声音,不带一丝风声的一刀,顿时飞向靠得最近的一人,当胸一刀划至其腹部。“啊……”这武士声音才发出一半,手捂着火烧般的腹部,一会儿才意识到另一只手已经齐根而断,身子倒下,不一会儿就气绝了。
与此同时,左膳也不遑多让。从右侧杀来的一人,不到一秒,全身动作停滞。“啊哈哈……哈哈……”像疯狗般大笑的声音响起,濡燕刀光比飞翔的燕尾还快还绚丽。这男人从右肩胛骨处裂到右胸下,一步还未跨出,就像被绳子拉住一般,双手张开,面目狰狞,抓向空中。
左膳的笑声变成了嗜血者疯狂的嘲笑。不知火流众人一阵惊慌,一道旋涡般,刀光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