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不是小孩过家家,茶壶被偷了,两手空空的,也没脸去本乡的道场了。那急性子丹波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呢。一想到可能会掉脑袋,与吉真想就这样脚底抹油,离江户越远越好。可是这样也不行啊。
不知不觉,入夜的江户城染上了一丝暗紫色。从待乳山眺望河对岸隅田的木立,像米浆般的晚雾弥漫开来。
“这个名叫小安的卖凉粉小童是什么人?我走之后那丹下又是怎么处理的呢?是不是还住在那桥下呢?”与吉脑海里蹦出无数疑问,埋头苦思。世上还有这么厚脸皮的小鬼。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真是走运,居然逃到这种地方。真是吓人一跳,那可是丹下左膳啊!真是太危险了!当丹下左膳笑得最开心的时候,恰恰是最恐怖的时候,与吉庆幸自己没有被砍杀。不过虽然自己没被留下,但峰丹波那边要怎么交代呢?一想到这里,正在往妻恋坡方向前进的与吉的脚步就变得有些迟缓。
但是转念一想,驹形高丽宅邸和吾妻桥近地就像是眼睛和鼻子,那櫛卷阿藤还不知道丹下还活着。如果让阿藤知道了丹下的下落,那说不定就有好戏看了。想到这件事,与吉再也忍不住一个人大笑起来。与吉一直低着头边想事情边赶路,所以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本乡妻恋坡司马道场的门口。
司马老先生虽已奄奄一息,但没见到苦等多时的柳生贤婿死不瞑目,所以还在硬撑着。大宅里一片死静。道场的阴霾也为这周围靠道场为生的一带地区带来了死一般的阴影,连那些平日里熙熙攘攘来往的人们,甚至包括青蛙和夏蝉,都不敢发出大些的声音。
“万一不走运,被峰殿下给……”与吉心里打鼓,本是轻巧的木门此时就像铁门一样。正在他摇摆不定时,木门从里面打开,里面黑暗中走出一个年轻的园丁。抬头一看,与吉吓得惨叫出来:“啊!你是……柳生源……”
二
“哼!你……就是……手鼓与吉?”这脸色苍白的园丁话语充满杀气,还有些结巴。原来这柳生源三郎伪装成根岸的修建园林的弟子,混入道场工作。不可思议的是,扮成园丁时,因为有意识地伪装,说话一点都不结巴。在恢复武士身份后,反而有些结巴了。
“在三……三岛见过你一次,难怪有些面熟。茶壶怎么样了?那猴壶!”源三郎面无表情地问与吉。
与吉两手紧握,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何以这伊贺狂徒会出现在这里?”诸如此类的问题浮现在脑中。有些冷静下来后,与吉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再不想办法的话,也许下一秒脑袋就搬家了。
穿着园丁制服的源三郎背靠着木门旁的树,压低声音:“把壶拿来!不……不拿来,我……我可就不客气了!”
与吉终于不得已开口了:“啊,那猴壶已经落到丹下左膳那怪物手里了,我也正在苦恼呢。其实是一个叫小安的卖凉粉小童出现……”
每说一句,与吉都忍不住要咽一口吐沫,手舞足蹈的与吉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无伦次。
“丹下左膳?是什么人?现在哪里?”“吾妻桥下……”
“胡说八道!那茶壶的事,我稍后定会追查。比起这个来,你小子,既然认出我源三郎的身份,一定是想尽快去通知道场的人,才大言不惭地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吧?”源三郎一声怒吼“,滚!去告诉峰丹波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不躲也不闪。”
与吉心里好想大笑,真是走运,真是白白捡回一条命。他“嗖”一下从源三郎眼前蹿过,往府内逃去。那里的婢女吓一跳:“啊呀!怎么穿着草鞋就想进来?”与吉对婢女视若无睹,心急如焚地冲入里面,“啪啪”地打开峰丹波的房门。
“啊,吓死我啦!在这里!就在这个家里!真是吃了豹子胆……”与吉不客气地坐在门槛上,口无遮拦地大喊大叫。
三
峰丹波在这剑术大名的家里少说也有着家老般的地位。老先生在道场为他建了一座别院,平时他就住在道场里。
伏在桌子上像在写什么的丹波,意识到慌张的与吉的出现,缓缓回过头来:“你到哪里去了?壶呢?”
不管哪边都问他茶壶的事,与吉可以说进退两难。不过,事已至此,只有把茶壶的事一概推到那狂人丹下左膳身上。于是与吉又把茶壶被抢的事说了一遍,丹波闭着眼听着:“那茶壶的事,我稍后定会追查。”丹波居然说了和源三郎一样的话。说着叹了口气,“与吉,你意识到那个男人了吗?”
“什么‘意识到’?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不认识那个男人?我正要禀报呢,峰殿下,那人正是此刻本该在品川享受温柔乡的源三郎!”
“小声点!”丹波像是刻意压低声音似的。“把一行众人留在品川,无声无息单枪匹马地潜入这里,真是有胆量!”“您早就知道了?”
“恩,是啊。秘诀银杏幻影步……啊不,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反正我看穿了就是了。”
“既然如此,怎么没对他动手?”“对谁?动手?你说谁能是伊贺狂徒的对手?”丹波再次闭上眼“,敢在源三郎面前拔刀的人,放眼天下也不过一人而已。”与吉歪着脖子,露出一脸怀疑的表情。“那么……究竟是谁啊?”“另一个源三郎。总之,如今一个源三郎出现了,已经没人能和他一较高下。”“哦?另一个源三郎是……”与吉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一拍大腿,“峰殿下!我好像有点儿想到办法了……”“现在,源三郎在何处?”不知什么时候,丹波脸色突变,向外走去,“既然你也知道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看来我要被砍了。丹波之命今晚到此为止了。”
“等一下!我有一个想法……”“不要拦我!”丹波左手撩起佩刀,从走廊出去。
四
“虽然源三郎说不躲不闪就在这里等着,不过以一个连佩刀都不带的园丁模样,这样什么也不做等着丹波到来是不可能的吧?”与吉这样想,跟在丹波身后出去。从身后看着峰丹波—这司马道场的总教头,十方不知火流现今第一高手的肩膀,与吉感觉到的是哆哆嗦嗦地颤抖。对一向刚烈的丹波来说,这伊贺狂徒肆无忌惮地闯进司马府,无疑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晚或许不能让源三郎活命,但此刻他已骑虎难下了。当然这颤抖并不是对死的恐惧。至今为止苦练多年的十方不知火流剑法,也许也无法敌过伊贺柳生源的快刀。总之,那是一种只有上升到某种至高境界才能明白的对于强者的恐惧。
“反正稍后大家都会知道的。现在不管是莲夫人还是萩乃小姐,凡是道场的年轻人都不要告知。无谓增加无辜死伤。”丹波头也不回像自言自语般对与吉下令。
从宅邸最深处先生的病房里只透出一丝微弱的火光。昏暗的大宅子就像海底一样寂静。
“不过,峰殿下,您说那源三郎为何要扮成园丁混进这里来。难道说,根岸的植留的当家也和他抱成一团了?”
丹波也不回答。沉默地一拍刀鞘,来到夜晚空气湿润的庭院。
夜黑风高,月明星稀。树影如魔鬼般漆黑。跟在丹波身后,与吉也来到了刚才那个木门处。让他意外的是,原本以为不会真的等着的源三郎,竟然悠闲地坐在石头上,用他独特的笑容看着丹波。
“来……来了?那么,久违的血战就要开始啦。”说着话的源三郎还是没有站起来。
丹波走近到相距四五步处停下脚步:“源三郎殿下,我来见识你的绝技了。”
“哈,也不用说得这么绝望。”源三郎笑着,还是坐在石头上,瞬间撂下武士服把一边袖子扎好。
“那么,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丹波手中三尺白光离身。这就是不知火流的拔刀式。
五
“这把让与吉又哭又闹不顾颜面也要取回的茶壶里,到底装着什么呢?”左膳盘坐在河滩的榻榻米上,揉着脖子。竹子像蜡烛矗立,反射着月光把小石子照得发亮,也略微照到了这乞丐窝里。
从今天开始这对异姓父子—左膳和小安就一起生活了。对左膳而言,就像是娶了个老婆一样,这小安虽说是孩童,还真能干,煮饭洗碗一手包办。
这对稀奇古怪的组合吃了晚饭。“小安。”左膳用有些突兀的慈父般的声音叫他,“把那茶壶打开看看吧。”正在河边蹲着洗筷子的小安回过头:“好啊。不管什么都听老头……哦不,老爹您的。那就打开看看吧。”回到河滩下他们的屋子里,取出那包裹着的盒子,解开包裹打开陈旧的梧桐盒盖。这高一尺四五寸,壶口隆起的茶壶,要是没有眼力的人看到,一定以为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陶瓷器而已。不过无论质地还是烧制工艺,都不愧为著名《茶具录》中都有记载的名品,灵气逼人,神韵非凡。
作为装饰,红色绸缎带网覆盖着茶壶。小安想取下这装饰的开口处的壶盖。只见壶盖处横竖反复贴着几张封条,而且贴得十分牢固。
“这里面,到底……”左膳左手接过正要打开壶盖的瞬间,突然,门口帐子被掀开,来者正是去而复返的与吉。